第三部分(第18/37页)
景况狼藉,整条街都炸没了。而废墟还是原来的废墟,自成体系,仿佛蜂巢般忙碌。对战争中的艺术家来说是多么好的主题,她想。名字就叫《土冢上的挖掘者》。毕阿·肖克洛斯上的就是美术学院,战争伊始毕业。不知她是否受战争感染而开始了对它的描绘,抑或不以为然地正努力超然它之上?
小心翼翼地,她开始往土冢上爬去。一个救援队员伸手拉了她一把。替班的救援队已经上岗,然而上一班岗的队员仍在劳作。厄苏拉理解他们的心情,一旦认为事故现场属于了自己,是很难半途丢下不管的。
随着晚间精密挖掘的成果逐渐显露,土冢顶的“火山口”突然响起一阵兴奋的喧哗。一个腋下套着绳索的女人(这一幕丧尽了女人所有的优雅)被生拉硬拽地从洞穴里拖了出来。再由几双手传递到了土冢脚下。
厄苏拉见她周身被灰尘染得黢黑,一时清醒一时昏迷。虽然气若游丝,但好歹活了下来。她被装进冢底一辆耐心等候多时的救护车里。
厄苏拉自己也向冢下爬去。地上有一具裹起的尸首正等待停尸间的面包车。厄苏拉撩开裹尸布,发现正是昨夜那个男人。日光下她看清他果然是住在10号里的麦克考尔先生。“你好。”她说。他很快就会成为她的老朋友了。伍尔芙小姐会叫她将他登记入案。但她搜遍全身,发觉便笺本丢了,没有东西可以写,只在口袋里找到一支唇膏。将就一下吧,她听见希尔维的声音这样说。她想写在麦克考尔先生额头上,但又觉得这样有欠庄严(她又觉得似乎没有比死亡更不庄严的事),于是她亮出他的胳膊,在一块手绢上吐些口水,擦净上面的尘土,仿佛他是个玩得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她用唇膏在臂上写下他的名字和地址。唇膏是血红色,看来十分切题。
“好了,再见。”她说,“恐怕我们再不会见面了。”
绕过昨晚险些掉入的大坑时,她看见伍尔芙小姐正坐在一张从残骸里打捞出的餐桌边,仿佛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为人们指点方向——哪里有食物和庇护,哪里能领到衣物和配给卡等东西。伍尔芙小姐的精神仍然抖擞,然而只有天知道她上一次睡觉是什么时候。毫无疑问,这位妇女的灵魂是用铁打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厄苏拉对伍尔芙小姐的好感与日俱增,对她的敬仰超过对自己认识的任何其他人,也许只有休还在她之上。
桌前的长队是由前夜躲在大防空洞里的人们组成的。另有许多人还不断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仿佛夜行动物,在天光下眨巴着眼,发觉自己无家可回了。厄苏拉想,防空洞怎么会在这里呢?应该在另一条街上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清了方向,发觉整个晚上自己都误以为身处另一条街。
“他们把那个女人弄出来了。”她告诉伍尔芙小姐。
“活着吗?”
“就算活着吧。”
回到菲力莫尔花园,梅丽已经起床穿戴完毕。“昨日可好?”她说,“壶里有茶。”她说着给厄苏拉倒了一杯。
“噢,你知道。”厄苏拉接过茶说。茶水已经不很热,她耸了耸肩。“可怕极了。时间到了吗?我得上班去了。”
翌日她归档时惊讶地发现了伍尔芙小姐登记的几份档案,出自她护士长的手笔,字迹清晰整洁。有时档案袋里会装一大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呈到她办公桌上。05.00中期事故报告。情况报告。伤亡:送医55人。死亡30人。3人下落不明。彻底毁坏房屋7幢。约计120人无家可归。现有救火队2支、救护车2辆、人力资源规划员2名、特种部队2支及警犬1条在岗。救援工作仍在继续。
厄苏拉没注意到现场还有狗。这只是伦敦那夜发生的多起轰炸事故中的一起罢了。她抓起那沓报告说:“福塞特小姐,你来归档吧。”心中已等不及要去喝那十一点的上午茶了。
她们在露台上吃午饭,一盆马铃薯鸡蛋沙拉,放了小红萝卜、生菜、番茄,还有黄瓜。“均出自我们母上大人神奇双手的耕种。”帕米拉说。厄苏拉好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午饭了。“跟着还有一道苹果酱吐司,我想。”帕米拉说。希尔维离开去应门铃了,休正在外处理一发据说掉在村子另一边田里未爆的炸弹,于是此时桌前除了她们没有别人。
孩子们也在户外吃饭——慵懒地靠坐在草地上,假装自己吃的是炖水牛肉和玉米煮豆(实际上吃的是粗盐牛肉片三明治和白煮蛋)。他们从花园柴房里找出一个很脏的窝棚,开始疯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直到篷车(其实是端盘子的布丽奇特)送来了食物。
帕米拉的孩子扮牛仔,转移过来的孩子高高兴兴地扮着阿帕切族人。“我觉得土著的角色更适合他们的天性。”帕米拉说。她用纸板和鸡毛给印第安人每人做了一个头饰。牛仔们则只有休的手帕可用,纷纷扎在脖子里。两条拉布拉多猎犬以犬科动物兴奋时特有的形态相互追逐。年仅十个月大的杰拉德睡在帕米拉的狗黑提身边的毯子上。黑提面对躁动的景象岿然不动。
“他代表族中唯一的女性。”帕米拉说,“至少这样孩子们能稍微安静些。这已经是奇迹了。整个印第安之夏都很管用。”
“一个家里有六个男孩。”帕米拉说,“感谢上帝,马上就要开学了。男孩从来不知道累,你总要给他们点事做才行。我猜你很快要走吧?”
“恐怕是的。”
她抽出这本可独处的宝贵的周六,来拜访帕米拉和她的孩子们,发现帕米拉被战争摧垮了,希尔维却不知为何活跃起来,成了一名忠诚的皇家妇女志愿服务队员。
“我很惊讶。她一生并不喜欢和其他女人打交道。”帕米拉说。
希尔维养了一大群小鸡,且为了满足军需正紧锣密鼓地提高鸡蛋产量。“可怜的东西们,日夜不停地下蛋。”帕米拉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母亲在经营兵工厂呢。”厄苏拉怎么也想不到如何让鸡也能加班。“她跟鸡去游说嘛。”帕米拉笑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养鸡妇人。”
厄苏拉没有提自己有一次出勤,去一户被炸毁的人家,那户后院养了一窝鸡,救援队抵达后,发觉小鸡都活着,但只只的毛都炸飞了。“毛都拔好了嘛。”勃洛克先生见怪不怪了,笑着说。厄苏拉见过被爆炸气浪剥了衣服的人,也见过仲夏繁茂的大树被冲光了树叶。这些她都没提。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蹚行于断裂排水管喷出的污水,当然更不会提被这污水没顶的事。还有将手放在一个人胸口,却发现手不知为何竟滑入了胸中时,那种惊讶而作呕的感觉,她也是不会说出来的。(幸好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