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第8/37页)
阅兵式长得仿佛一辈子,堪称戈培尔策划的最成功的表演。军乐不断后,纳粹德国空军分中队保持阵形沿东西向飞越勃兰登堡门,献上震耳欲聋的序曲。更多的喧嚣与狂暴。“那是亨克尔和梅塞施米特。”于尔根说。他怎么知道?哪个男孩不了解飞机?他反问。
接着是无尽的兵团高踢正步沿路经过。厄苏拉看着他们,想到了撩起大腿跳舞的女子舞团。“Stechschritt。”134厄苏拉说,“这走法究竟是谁发明的?”
“当然是普鲁士人。”于尔根笑道,“还能有谁?”
她拿出一板巧克力,掰下一块给于尔根。他皱着眉摇了摇头,仿佛她的行为表现出了对面前军事集团力量的不恭。她又吃了一块。这是她小小的抗议。
他凑近来让她听见——人群正爆发恼人的骚动——“不看别的,至少这整齐划一值得你钦佩。”他说。她钦佩。她的确钦佩。兵士的动作异常精准。每个兵团都走得一模一样,仿佛机器人一般完美,仿佛出自同一条生产线,失去了人的感觉。然而,充满人的感觉,本就不是军人的任务。(“一切都那么雄赳赳。”她向帕米拉汇报说。)英国军队能把这样庞大的一个集体训练得如此机械性地一致吗?苏联政权也许行,但英国人从来都不那么善于服从。
庆典才刚刚开始,她膝头的弗里妲已经睡着。整场阅兵希特勒都在行礼,手臂高举身前(从他们坐的位置上,她有时向他的手臂瞥一眼,它仿佛一把火钳)。权力显然能给人一种异于常人的耐力。假设过五十岁生日的是我,厄苏拉想,只要在泰晤士,在布雷、亨利或附近任何一处河岸办一个野餐,一个非常英式的野餐——热茶、热狗酥皮卷、鸡蛋西芹三明治、蛋糕和松饼。画面中家人都在,但于尔根是否也属于那片闲适的欢乐?他应该会融入得很好,穿法兰绒划船裤,斜靠草坪与休聊着板球。两人曾见过面,相处很融洽。1935年,他们曾去英国,回了一次狐狸角。“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休说,虽然听说她入了德国国籍,显得不很高兴。她现在明白,入籍这一步走错了。“事后洞悉力真伟大,”克拉拉说,“如果我们在事前就都有它,便无须写什么历史了。”
她便会留在英国。会留在狐狸角。留在草地、树林,留在小溪潺潺、铃兰花开的地方。
战争机器的队列轰隆隆滚来了。“那是坦克。”第一辆由几部拖着驮在背上的panzer135映入眼帘时,于尔根用英语说。他在牛津念过一年书,英语很好(也因此懂得板球)。后续panzer(坦克)陆续驶来,跟着是带跨斗的三轮摩托,装甲车,骑兵英姿飒爽地挟行两侧(马队最受观众欢迎——厄苏拉唤醒弗里妲,叫她看马),接着是炮兵连,有轻型步枪、重型地对空迫击炮以及巨大的加农炮。
“那是K-3。”于尔根语气里有欣赏,仿佛觉得她能够听明白。
整场阅兵显出对秩序和几何图形的偏爱,这令厄苏拉难以理解。阅兵在这方面与过去其他的阅兵式和集会——充满舞台效果的表演——没有区别,但这次的备战气氛较往常浓烈得多。那么多武器——国家除了牙齿什么地方都武装到了!厄苏拉不知道他们竟有这么多武器,难怪每个人都有工作干。“莫里斯说,要想拯救国家经济,不打仗是不行的。”帕米拉写道。造这些武器必然是为了战争,不然它们有什么用呢?
“重整军事力量,是拯救全民身体素质的手段。”于尔根说,“它帮助我们重新获得国家荣誉感。1918年大帅投降时……”厄苏拉不再往下听,这席话她已经听过许多次。“上次战争是他们发起的,”她怒气冲冲地写信给帕米拉,“战后却弄得仿佛只有他们受了苦,只有他们忍受贫穷饥饿,只有他们遭遇家破人亡。”弗里妲再次醒来,心情很糟糕。厄苏拉喂她巧克力。厄苏拉的心情也不好。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把一板巧克力吃光了。
阅兵式的尾声居然很感人。各兵团将士身着各色军服,在希特勒的看台前组成好几排整齐的色块——横平竖直,队伍的边缘仿佛被刀片裁过。整体躬身向他致敬。人群激动得发了狂。
“你觉得怎么样?”他们拖着脚步往外蹭时,于尔根问。弗里妲坐在他的肩头。
“雄壮。”厄苏拉说,“非常雄壮。”同时感到太阳穴处,一次头疼正在缓缓酝酿起来。
弗里妲的病是几周前早晨的一次发烧引起的。“我不舒服。”弗里妲说。厄苏拉贴了贴她的额头后发觉汗津津的,于是说:“你不用去幼儿园了,今天跟我待在家里吧。”
“热伤风。”于尔根回家后判断。弗里妲的肺一直不好(“得了我母亲的真传。”希尔维阴沉沉地说),因此两人已经习惯了感冒流涕喉咙痛等症状。但这一次,感冒恶化得十分迅速,很快弗里妲的体温起来了,整个人疲弱下去。她的皮肤贴上去仿佛就要起火。“帮她降温。”医生说,厄苏拉就在她的额上敷冷毛巾,给她讲故事,然而弗里妲无论怎么努力,都提不起听的兴致来。紧接着,她陷入了错乱状态,大夫听了她的胸音,说:“这是支气管炎,等一等就退了。”
那天晚些时候,弗里妲突然恶化,两人将几乎纹丝不动的小身体用毯子裹住,乘出租车送往最近的一个天主教医院。对方诊断为肺炎。“小姑娘怎么病得这么重。”大夫说,仿佛责怪他们不尽心。
厄苏拉两天两夜不离弗里妲床侧,为了将她留在人世,一直握着她的小手。“如果我能替她得病就好了。”于尔根越过弗里妲身上浆得笔挺的雪白床单轻声说。修女们穿着兜头大氅,仿佛西班牙大帆船一般,鼓着风在病房里来回忙碌。厄苏拉走了片刻神时,顾自想到这些人每天早上不知要花多久才能穿起这套行头。厄苏拉自己肯定无法顺利穿戴那种东西,只会弄得一团糟。行头过于复杂,这本身似乎就是一项不当修女的好理由。
他们祈祷让弗里妲活下来。结果梦想成真。意志的胜利136。危机过去了,弗里妲踏上复原的漫漫长途。由于虚弱、苍白,弗里妲亟待疗养,一天晚上厄苏拉从医院回到家,在门前发现一个不知由谁亲自放到门前来的信封。
“伊娃寄。”她等于尔根下班回来,给他看信封。
“伊娃是谁?”他说。
“微笑!”咔嚓、咔嚓、咔嚓。她想也许伊娃生来乐于助人。进山并不添她麻烦。伊娃好意相邀,不过是为了让弗里妲吸到山中的优质空气,吃到模范农场格兹霍夫生产的新鲜蔬菜、鸡蛋和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