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3/23页)

以上两点,亦即档案中曾是知青干部的履历,和由“机关”经历所积累的较为丰富的处世经验,又决定了他们和她们返城后被城市的“机关”单位优先接受,何况,“机关”当年还将上大学的幸运的彩球一次次抛给他们和她们。

根本无须统计便可以十分有把握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作为当年的知青,如今人生较为顺遂的,十之七八是他们和她们。

我指出这一点,绝不怀有任何如今对他们和她们心怀不良的意图。事实上我一向认为,他们和她们的较为幸运,简直可以说是十年“上山下乡”运动本身体现的有限之德。否则,若将几千万知青的人生一概地全都搞得一败涂地,那么除了一致的诅咒也就无须加以分析了。

那些智商优异在校时偏重于数理化的知青,如果后来没考上大学,没获得深造的机会,其大多数的人生,便都随着时代的激变而渐趋颓势。甚至,今天同样面临“下岗”失业。

我常常忆起这样一些“老高三”知青,后来也曾见到过他们中的几人。一想到他们学生时特别聪明特别发达的数理化头脑,被十年知青岁月和返城后疲惫不堪的日子严重蚀损,不禁地,顿时替他们悲从心起。

我曾问过他们中的一个:“还能不能对上高中的儿子进行数理化辅导?”

他说翻翻课本还能。

又问:“那,你辅导吗?”

他摇头说不。

问:“为什么不?”

说怕翻高中课本。一翻开,心情就会变坏,就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接着举杯,凄然道:“不谈这些,喝酒喝酒。”

于是,我也只有陪他一醉方休。

以上两类知青命运的区别,不仅体现于“老高三”“老高二”“老高一”中,而且分明地也同样体现于“老初三”中。

但那区别也仅仅延至“老初三”,并不普遍地影响“老初二”“老初一”的人生轨迹。初二和初一,纵然是“老”字牌的,文化知识水平其实刚够证明自己优于文盲而已。

继“老三届”其后下乡的几批知青,年龄普遍较小,在校所学文化知识普遍更少。年龄最小的才十四五岁,还都是少男少女。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几年前拍的一部电影片名就是《十四五岁》。电影局规定——主人公年龄在十七岁以下的电影,皆可列为儿童影片。当年的少男少女型知青们,其实在“文化大革命”中刚刚迈入中学校门不久便下乡了。

他们和她们,等于是在文化知识的哺乳期就被断奶了。这导致了他们和她们返城后严重的、先天性的“营养不良”,也必然直接影响了他们和她们就业机遇的范围,并且,历史性地阻断了他们和她们人生的多种途径。如今,他们和她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成了“下岗”者、失业者。返城初期,在他们和她们本该是二三级熟练工的年龄,他们和她们开始学徒。当他们和她们真的成了熟练工,他们和她们赖以为生的单位却消亡了。

一部分,在知识哺乳期被强制性地“断奶”了;一部分,当攀升在教育最关键的几级阶梯的时候,那阶梯被轰然一声被拆毁了;只有极少幸运者,或得到过一份后来不被社会正式承认的“工农兵学员”的文凭,或后来成为中国年龄最长的一批大学毕业生。高考恢复后他们和她们考入大学的年龄,和现在的博士生年龄相当。

这便是一代知青和知识的关系。

这便是为什么中国科技人才的年龄链环上中年薄弱现象的根本原因之一。

所幸知青中的极少数知识者,在释放知识能量方面,颇善于以一分“热”,发十分“光”。所幸中国科技人才队伍,目前呈现出青年精英比肩继踵的可喜局面,较迅速地衔接上了薄弱一环。

曾说知青是“狼孩儿”的,显然说错了。

曾夸知青是“了不起的一代”的,显然过奖了。

断言知青是“垮掉的一代”的,太欠公道。因为几乎全体知青,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内所尽的一切个人努力,可用一句话加以概括,那就是——有十条以上的理由垮掉而对垮掉二字集体说不。事实证明他们和她们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也许,只有“被耽误了的一代”,才是最客观的评说。

“知识就是力量”——对于国家如此,对于民族如此,对于个人亦如此。面对时代的巨大压力,多数知青渐感自己已是弱者。并且早已悟到,自己恰恰是,几乎唯独是——在知识方面缺乏力量。

他们和她们,本能地将自己人生经历中诸种宝贵的经验综合在一起,以图最大限度地填补知识的不足。即便这样,却仍无法替代知识的力量。好比某些鸟疲惫之际运用滑翔的技能以图飞得更高更久,但滑翔实际上却是一种借助气流的下降式飞行。最多,只能借助气流保持水平状态的飞行。

如果你周围恰巧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着,那么他或她大抵是知青。只有知青才会陷入如此力不从心的困境,也只有知青才能在这种困境中显示出韧性。

那么,请千万不要予以嘲笑。那一种精神起码是可敬的。尤其,大可不必以知识者的面孔进行嘲笑。姑且不论他或她真的是不是知青。

知识所具有的力量,只能由知识本身来积累,并且只能由知识本身来发挥。

知识之不可替代,犹如专一的爱情。

至于我自己,虽属知青中的幸运者,但倘若有人问我现在的第一愿望是什么,那我百分之百诚实的回答是——上学。

我多想系统地学知识!有学识渊博的教授滔滔不绝地讲,我坐在讲台下竖耳聆听,边听边想边记那一种正规学生的学法……

四、知青与知青文学

长期以来——自从那最初几篇知青题材的小说问世后,文学界、出版界、作家们和评论家们及社会学界和新闻界,一致形成着一种主观的、错误的,并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判断。那便是,认为在许多城市中,尤其许多大城市中,存在着一个人数极其可观也极其热忱的读者群体,而他们都是返城知青。认为他们都像蜂蝶觅花丛一样,一嗅到花粉的芬芳,便会嗡嗡一片地飞去,沉湎于知青题材的小说、诗歌、散文、回忆录中不愿旁顾。

于是“知青文学”的命名诞生。

于是“知青文学”现象经常成为话题。

当然,如果根本否认返城知青爱读知青文学,也不够实事求是。但,这些爱读知青文学的返城知青,数量远比以上各界人士估计的少。不只少一些,而是少许多。

进而言之,如果确有所谓“知青文学”的读者群体,那么其主要成分也非是返城知青,而是另外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