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知青(第11/23页)
我匆匆走入屋里,见床上的人面朝墙蜷缩着,不动也无声息。
我走近叫了他几声,他仿佛睡着了。我闻到了一股屎尿味儿。时值盛夏,我见他的裸背上有几处青紫。
我追上班里那三四名战士,喝问他们是不是打人了。
他们都摇头说没打。
“没打他身上为什么有好几处青紫?!”我心头不禁冒火,拦住他们,不许他们走。
为首的终于交代:“他不招嘛,所以,只轻轻打了几下……”
我不认为这是小事,立即转身赶去指导员家汇报。
半小时后,连里的干部和卫生所的一名医生都赶往那屋子。
那人已经死了。
他们打他时,往他口中塞了布,所以,尽管那院子离知青宿舍很近,但午睡中的我,却并没听到一声哀叫。那件事使我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内心感到自责。因为我是班长,有三四名知青不在宿舍里睡午觉,我却没想到问问他们究竟干什么去了……
连卫生所医生开的死亡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
然而我清楚,医生清楚,连里的干部也清楚,那人实际上是被用木棒活活打死的。
我要求连里严厉惩处那几名知青,连干部们出于自身的种种考虑,只给予了他们口头警告。为首者,还是副班长。我又要求连里起码撤销他的副班长职务,否则我就不再担任班长。连干部们见我态度强硬,只得照办。但从此那几名知青便对我耿耿于怀,而我也不再对他们有一点儿好脸色……
我当了小学教师以后,知死者是我一名学生的亲“大爷”。不久,又知死者根本不是什么“苏修”特务……
“黑土地回顾展”结束,一些北京知青与一些外地知青相聚叙旧的场合下,有一名外地知青谈到他那篇收在《北大荒风云录》的文章时说——当年我们思想太单纯太革命了,所以就难免做下了些错事……
恰巧,他那篇自述性的文章我看过——他下乡后,在一个冬季里,将一名老职工一个“大背”摔进了满着冰水的马槽里,那老职工当即昏晕在马槽里,全身浸没水中……
只因为那老职工偷过点儿连里的麦子喂自家的鸡……
几天后那老职工死了……
我问他:“你如今忏悔了?”
他说:“是啊,要不我能写出来吗?”
而我之所以那样问他,是因为我读他的文章时根本没读出什么忏悔的意味。写自己当年的暴力行径绘声绘色,最后的一行忏悔也只不过是用文字公开重申——自己当年太革命因而太冲动了……
我又说:“你当年的行径和思想单纯与‘革命’二字有什么关系?”
他一怔,反问:“那你说和什么有关系?”
我冷下脸道:“只和你的心理有关系!证明你内心原本就有一种恶。至于为什么有,你最应该自问!你现在还没找到正确的答案,证明你的忏悔根本算不上忏悔!……”
我说时,连连拍桌子,四座因而不安……
今年,当我们整代人回忆我们差不多共同的经历时(即使我们自己并不愿回忆,也还是要被别人一再地劝说着进行回忆。甚至,由别人替我们进行回忆。因为这回忆多多少少总会带动些经济效益),我们几乎都一致地,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地避开了这一点——三十二年前,在我们还不是知青的两年前,我们的另一种经历另一种身份是红卫兵。
而红卫兵曾给许许多多家庭、许许多多中国人造成了终生难忘的伤痛。
它不但声名狼藉并且是“文化大革命”暴力的同义词。
的确,它是我们的“胎记”,是我们脸上的“火印”。
它几乎使我们整代人中的每一个一旦遭遇“文化大革命”话题则不免地羞愧无言。就如林冲们、杨志们一旦被人正面注视,立刻就能明白别人在眈眈盯着自己脸上的什么。
而依我想来,“文化大革命”话题在中国,也许将比知青话题更长久。起码,将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存共亡的两个话题,似母子关系。
而我最终要说的是:
第一,不是整整一代人中当年凡戴过红卫兵袖标的,皆凶恶少年或残忍少女。
第二,所以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亦即接着成了知青的人中的大多数,应被从以后的“文化大革命”话题中予以解脱。事实是,这大多数,其实并不比当年全中国的大多数人更疯狂。
第三,疯狂的红卫兵有之,凶恶的残忍的红卫兵亦有之。倘他们于今仍自言“当年太单纯太革命了”,那么则意味着他们仍毫无忏悔,仍在狡辩;倘我们作为同代人替他们说,则意味着我们仍在替他们洗刷劣迹。而想想我们当年面对他们的凶恶和残忍做过配角和观众(全中国人几乎皆如此!),由我们替他们洗刷劣迹又是多么具有讽刺性质!倘由以后仍热衷于“文化大革命”话题的人仅从政治上去分析,那么不但不能得出更客观更接近真相的结论,也根本无法将他们和大多数区别开来……
最后,我将知青与红卫兵连在一起分析,乃是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倘我们的儿女们今后发问:“你们自己是不是觉得自作自受呢?”——返城二十年间,这难道不是我们常常听到的冷言冷语吗?
而我们可以毫不躲闪地、坦率地、心中无愧地迎住他们的目光回答说:“我们大多数的本性一点儿也不凶恶。我们的心肠和你们今天的心肠毫无二致。我们这一代无法抗拒当年每一个中国人都无法抗拒的事。我们也不可能代替全中国人忏悔。‘上山下乡’只不过是我们的命运,我们从未将此命运当成报应承受过!……”
三、知青与知识
据我所知,“知识青年”之统称,早在“五四”之前就产生了。那时,爱国的有识之士们,奔走呼号于“教育救国”。于是在许多城市青年中,鼓动起了勤奋求学以提高自身文化素质,储备自身知识能量,希望将来靠更丰富的才智报效国家的潮流。用现在的说法,那是当年的时代“热点”。许多不甘平庸的农村青年也热切于此愿望,呼应时代潮流,纷纷来到城市,边务工,边求学。
那时,中国读得起书的青年有限。好在学科单纯,且以文为主。读到高中以上,便理所当然地被视为“小知识分子”了。能读能写,便皆属“知识青年”了。而达到能读能写的文化程度,其实只要具备小学五年级以上至初中三年级以下的国文水平,就绰绰有余了。那时具备初中国文水平的男女青年,其诗才文采,远在如今的高中生们之上。甚至,也远非如今文科大学的一二年级学生们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