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10页)

“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由于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宣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含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

“有‘洋辣子’吗?”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

我们每次都发现有,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叶上的“洋辣子”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来说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辣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辣子”,惊掉下来……

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辣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

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

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嚼的嘴。

“给点儿!”

“给点儿吧!”

“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

我不吭声,快快地走。

“再不给就抢了啊!”

我跑。

“抢!”

“不抢白不抢!”

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

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我怀着愤恨走了。回头看,一位老妪在那儿捡……

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述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母亲听得很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怜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做出她的结论。

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饿。你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吗?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事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地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字。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

可能自幼忍得太多了吧,后来于我的性格中,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榆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

别了,暄腾腾的“小豆腐”……

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

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饲以狼狗严守的榆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不过我当年既未忏悔,也未诅咒过。

母亲依然有东西带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不能做“滑溜溜”喝,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

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母亲不带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稀奇的也罢,不稀奇的也罢,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搂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