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4/10页)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荫凉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的,竟是豆饼,四分之一块啊!
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学吃,香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
“这包子是啥馅的?”
“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弄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四十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我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他又睁开了眼,瞅着我发愣。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了,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逃窜,自以为甩掉了追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入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忙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妈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妈!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吗?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
“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啊!”他自言自语地嘟囔,我挺大个老爷们儿,倒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他悻悻地转身欲走。
“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
他瞪着我,又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气地说:“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那是我今明两天的口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吗?还给人家!”我悻悻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前,双手捧着还他。
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
母亲羞愧地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
“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头,好孩子也饿慌了!……”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
“还不鞠个躬,认个错!”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个草草的躬。
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得豆饼碎屑纷落,砍为两半。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姐,这一半儿你收下!”
“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干粮啊!”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摘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
“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睬我,也不吩咐我干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
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嗫嚅地说:“妈,我错了……”
“抬头。”
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看着妈。”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
“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也没什么。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一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跤。我以为是条死狗,用脚拨开雪才看出它还活着,快冻僵了。它引起了我的怜悯。于是它有了一个家,我们有了一个伴儿。一条漂亮的小狗,白色、黑花,波兰奶牛似的。脖子上套着皮圈儿,皮圈儿上缀着一个小铜牌儿,小铜牌儿上压色出个“3”。它站立不稳,常趴着。走起来踉踉跄跄,前足抬得高高的,不顾一切地一踏,于是下巴也狠狠触地。幸亏下巴触地,否则便一头栽倒了。喂它米汤喝,竟不能好好喝。嘴在破盆四周乱点一通,五六遭方能喝到一口米汤。起初我以为它是只瞎狗,试它眼睛,却不瞎。而那双怯怯的狗眼,流露着无限的人性,哀哀地乞怜着。我便怀疑它不过是被冻的。它漂亮而笨拙,如同一个患羊癫疯的漂亮的小女孩,它那双褐色的狗眼,不但是通人性的,且仿佛是充分女性的。我并未因其笨拙而产生厌恶。弟弟妹妹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