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19/33页)

我从这些思考中得出的结论是:我的确不适合这个文明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到处都是绊,都有应尽的和必须履行的职责,加之我特立独行的天性不允许我忍受为了和他人在一起生活而必须忍受的束缚。只要我能自由行动,我就是好人,做的全是好事,而一旦感到身上有了枷锁,无论它们是来自生活的需要还是来自他人的干预,我都要反抗,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我就会成为脾气倔强的人,一个一无用处的人。不过,要我违背我的意志行事,我无论如何是不干的;甚至连我的意志想做的事,我也因为感到力量薄弱而不去做。我无所作为,什么事也不做:我的软弱表现在行动上,我的力量往往反而起消极作用,我的一切罪过都是由于我的疏忽造成的【66】,而不是由于我做了什么该做的事情而产生的。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人的自由是在于他可以不干他不想干的事:我所追求的和想保有的自由,是后一种自由。然而正是因为我想保有这种自由,我遭到了与我同时代的人的责难。他们这些人成天东奔西走,到处活动,四方钻营;他们不愿意看到别人有行动的自由,也不想为别人争取这种自由;只要他们能为所欲为,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只要能把他们的意志强加于人,他们便一生都甘愿干连他们自己也感到讨厌的事情,不惜采用一切卑鄙的手段去愚弄他人。他们的错误不在于把我看作一个无用之人而排除在社会之外;他们的错误在于把我看作一个危险分子对我倍加敌视:我承认,我做的好事不多,然而为恶的念头在我这一生中却从来没有在心中产生过;因此,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干的坏事比我少。

第七次散步

我刚刚才开始描写我在这个集子中所做的长长的梦【67】,我就觉得好像是快要写完了似的。因为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取代了它,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甚至使我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做梦。我当时是如此疯狂地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情中,以致后来一想起它来,我便开怀大笑。我做这件事情,从来不惜力气,因为在我这样的处境中,除了无拘无束地完全按照我的天性行事以外,便无其他的法则可遵循。对于我的命运,我无能为力,所以做事只能顺从我天真无邪的性情;对于他人的议论,我听之任之,根本不过问。此时,最明智的办法是,就我的能力所及,无论是在公众面前还是单身独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全凭我的兴之所致;除了受我的力量的限制以外,除了受我的力量的限制以外,便不受其他的约束。我就是这样以干面包充饥,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用来研究植物的。在我已经成为老人的时候,我才开始在瑞士的伊维尔努瓦博士那里学了一点点儿基本知识;值得高兴的是,当初在我四处流浪期间,我已采集到了相当多的植物标本,对植物学这个领域有了一定的了解。现在,我已年过六旬,又蛰居巴黎,我已无力去大量采集标本了;此外,我又忙于为别人抄写乐谱,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所以只好放弃这项无暇再做的有趣的工作了。我把采集的标本都送给别人了,有关的图书也全卖掉了,只有时候到巴黎郊区散步时观赏一下一般的植物。在这段期间,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点儿知识,全都从我脑海中消失了:它们消失的速度,比我当初下死功夫记它们的时候快得多。

我转眼之间就年过六十五岁【68】;如今,我本来就不好的记忆力已完全消失,到野外工作的力气也没有了;既没有人指导,又缺乏参考的图书,也没有种植植物的园地和贴植物标本用的本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之所以重新对植物学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靠的还是我当初的那股热情。我又按照适当的计划认真重温穆赫【69】的《植物界》,细心研究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由于我没有钱去买书,我就把别人借给我的书抄写下来,并决心要比第一次采集更多的标本;我要把水中和高山上长的花草以及印度的各种树木的标本都收集齐全;我首先采集不花钱就能采集到的海绿、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草;我非常细心地采摘生长在我的鸟笼子上的小草;每当我发现一种过去没有见过的植物,我心里便乐开了花,禁不住大叫一声:“又发现了一个新品种。”

我用不着为我自己随兴之所致而作出的这个决定辩解;我认为它是合乎情理的。我深深相信,处在我当前的情况下,做我高兴做的事,这是很明智的选择,甚至是很有勇气的选择:这是避免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滋长的最好办法。像我这样命苦的人,要想得到某种乐趣,就需要具有一种了无半点仇恨之心的善良的天性。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报复那些迫害我的人;我发现,为了要惩罚他们,最残酷的办法莫过于让我痛痛快快地活着,而不去理睬他们。

是的,我的理性允许我,甚至是规定我要按照这个吸引我、而且是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止我顺从的倾向行事。但是,我的理性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倾向为什么会吸引我;现在,我年事已高,说话颠三倒四,身体衰败,行动不便,记性又不好,这项无利可图的研究工作为什么会使我又做我青年时候做的事情和一个小学生做的作业呢?它的魅力何在?这当中的奥妙,我一定要自个儿琢磨,把它弄个明白。我觉得,把这一点弄清楚之后,也许可以给我以新的启示,使我能更好地认识我自己:我把晚年的余暇用在这一点上,真是用得十分恰当。

我有时候想得很深;但想的时候,很少是高高兴兴的,相反,差不多总是不大情愿的,总像是被迫的:做梦使我感到很轻松,很有趣;凝神沉思,使我感到很累,很愁苦。动脑筋思考,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苦事,一点乐趣都没有。有时候我的梦以陷入沉思结束,而更多的时候是,我的沉思以做梦告终。在这神游在沉思和梦境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张开想象的翅膀,在宇宙中四处翱翔,这时,我心旷神怡的感受,比任何其他的享受都美得多。

只要我能领略到这种纯真的乐趣,一切其他的乐事,在我看来都索然无味了。不幸的是,自从我由于一时的冲动走上这条文学道路之后,我便感到脑力劳动的确是一件苦差事,所博得的那一点点名声反倒成了我的一大累赘,同时,我还感到我甜蜜的梦开始淡化,了无生气。不久以后,由于我不得不忙于应付我不幸的处境,结果,在我五十年的人生过程中被我看作财富和光荣的心旷神怡的感受以及除了时间以外,我不花一分钱便能在闲散度日的生活中成为世人中最幸福的人的美妙情怀,便很少出现在我心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