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2/33页)

同天上的星星一样,植物之所以那样大量地生长在地球上,好像是为了以它们令人愉快的美和奇异吸引人们去研究大自然。星星离我们太远,必须要先有一些基本的知识、仪器、机械和长长的梯子,才能到达它们那里,对它们进行研究。可是植物就生长在地上,生长在我们脚边,可以说一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拿在手里。虽说它们的主要部分太小,有时候会被我们的眼睛所忽略,但仪器可以帮助我们去观察它们:观察植物用的仪器操作起来,比观察天象用的仪器容易得多。植物学是一门最适合于疏懒成性的孤独的人研究的学问。他需要的器材,一根针和一个放大镜就够了。他优哉优哉地漫步在田野,看了这种植物又看那种植物;他怀着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心反复观察每一种花。一旦发现了它们机理的规律,他就会获得不用花多少力气就能尝到的乐趣,与花许多力气才能尝到的乐趣是同样的甘美。这种悠闲的研究工作的乐趣,只有在心境平静的情况下,才领略得到;是的,单单有这种乐趣,就足以使人感到生活是多么的幸福和甜蜜了。然而,只要这项研究工作掺杂了功利和虚荣的动机,是为了谋求职位或是著书、教书,采集植物标本的目的是为了当作家或者当教授,这甜美的乐趣就会烟消云散,就会把植物当作满足欲望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这项研究工作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可言,就不会想到如何增长知识,而只会想到如何炫耀自己;尽管他在树林中转来转去,但其目的,就同登台演戏的目的一样,是为了展示自己,博得他人的赞许。有些人只在实验室里研究植物,或者,顶多也只是到花园中去研究,而不到大自然中去研究;而且总是按照某些学说或方法去研究,结果,争论不休。他们从未发现过任何新的植物,也未对博物学和植物学提出过什么有真正见解的看法;他们互相敌视,彼此嫉妒;植物学著作的著述家之间争名夺利的现象,跟其他科学家完全一样,甚至还有过之。他们改变了这项很有意义的研究工作的性质,把它拿到什么学院或城市里去研究,结果,就像我们的植物园中从外国移来的品种一样,其特性和形状全都改变了。

由于我的情趣与他人大不相同,因此,对我来说,这项研究工作已经成了一种欲罢不能的激情,填补了我心中因其他激情的消失而留下的真空。为了尽可能不与世人接触和不受坏人的伤害,我宁可去爬高山,攀悬崖,深入幽谷和森林。我觉得,我一躲进了林中的树荫之下,别人就见不到我了;这时,我自由自在,心中一片宁静,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敌人,或者说,林中的枝叶可以抵挡他们对我的伤害;好像他们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甚至认为:既然我不想他们,他们也不会想我。我在这种幻觉中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以致,只要我的处境、我柔弱的身体和生活条件许可,我就愿意成天沉溺于这种状态。我愈离群索居,便愈感到应当用某种东西来填补这个真空。我不愿意想象或回忆的事物已离我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尚未遭人践踏过的土地陈列在我眼前的大自然的产品。到荒无人烟之地去寻找新的植物,其乐趣远远胜过因摆脱了那些迫害我的人而得到的宽慰:到了人迹罕至之地,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宛如到了一个可以躲开他们的仇恨的避难所。

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我有一天到陪审官克列克在罗贝拉山上的林场去采集标本的情形。我是单独一个人去的;我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从这座林子走到那座林子,从这块乱石嶙峋之地走到那块乱石嶙峋之地,最后走到一个那么僻静的去处,见到了我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在一片黑松林中生长着许多高高的山毛榉,其中有几棵因枯死而倒在地上,横七竖八地堆成一个难以跨越的路障;从这阴森可怕的地方的几个空缺之处望过去,只见到一些凌空壁立的岩石和我只有趴在地上才敢俯览的悬崖。雕鸮、猫头鹰和白尾鹫不时从山中传来它们的叫声,多亏有几只常见的小鸟的鸣啭才缓和了这寂静的恐怖气氛。在这里,我发现七叶石芹、小圆叶花、鸟窠花和几种翅果属植物及其他几种花草:我欣喜若狂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些景物给我的印象是如此的强烈,以致我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我此行的目的是来采集标本和观察植物的。我坐在石松和苔藓上开始做起梦来,梦见我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再也不会遭到任何人的迫害了。我在梦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骄傲心;我把我自己和那些发现一个荒岛的大旅行家作了一番比较,怀着喜悦的心情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是第一个穿过崇山峻岭来到此地的人:我几乎把我自己看作是第二个哥伦布了。正当我沉浸在美妙的幻想时,我听见离我不远处有某种我所熟悉的卡嗒卡嗒声。我仔细一听:卡嗒声反复不停,而且越来越多。由于感到吃惊和好奇,我站起身来,通过一处树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我发现:在离我刚才还以为是第一个来客的地方仅二三十步之远的峡谷里有一家制袜厂。

我很难描述我当时对这一发现所感到的既感动又矛盾的心情。我开头的第一个感觉是高兴,因为我刚才还以为此地只有我单独一个人,而现在却发现我身边有许多人。然而这一快乐的感觉转瞬之间就像闪电似地从我心中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难过心情,感觉到在这深山老林的山洞中也难以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魔掌。我敢断定:在这家制袜厂里说不定就至少有两三个人参与了蒙莫兰牧师迫害我的阴谋,被这位牧师事先派在这里等我。不过,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心中暗自好笑,感觉到我这种想法也未免太幼稚可笑了,何况事实上我过去也的确曾吃过这种想法的苦头。

不过,谁能料到在这山间的峡谷中会有一个制袜厂呢!?在世界上,只有瑞士人能把这蛮荒的大自然和人的工艺结合在一起。整个瑞士可以说是一个大城市;它那比巴黎圣安托万街还宽还长的街往往被几座山分成好几段,街的两旁都种有树木,街上零零星星的房屋之间还夹杂有英国式的花园。谈到这里,我又想起不久前迪佩鲁、德舍尼、庇里上校、克列克陪审官和我一起到沙斯龙山去采集标本的情形。我们站在山顶上可以一眼就看到七个湖;有人告诉我们说,在这山上只有一户人家;要是那人不说那家人是开书店的,而且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生意不错,我们怎么也猜不出来他是干这种职业的。我觉得,在这类事情中,只要举出一件为例,就比旅行家对瑞士的描写更能帮助我们了解这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