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4/33页)
厄运迫使我们不能不这样反思我们自己;也许正是要反躬自问,所以大多数人才感到不幸的命运是难以承受的。至于我这个只责怪自己过错的人,我不怨别的,只怨我自己软弱无能,因而得以自己安慰自己,因为,蓄意为恶之心,我是从来没有产生过的。
除非是傻子,否则怎么能面对我的处境而不觉察它已经按照他们【76】的心意变得十分可怕,怎么能不伤心绝望而一蹶不振呢?然而我绝不会这样;尽管我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但我不会因此便如此消沉;我静静地观察它,而丝毫不受它的影响:我既不和他们斗争,也不折磨我自己;对他人无不望而生畏的这种境遇,我漠然视之,毫不理会。
我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当我第一次对他们早就策划而我毫无觉察的阴谋感到怀疑时,我并不是心平气和地对待的。对这一新的发现,我大吃一惊。他们卑鄙的手段和背叛友人的行径,一下子把我弄得手足无措。哪一个心地单纯的人会对这样一种痛苦早有思想准备呢?只有那些罪有应得的人才能预料及此。我掉进他们在我脚下挖掘的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因此,我对他们愤怒之极,鄙视之极,然而也把我自己搞得心乱如麻。我头脑昏沉,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在他们使我陷入的可怕的黑暗中,我找不到一丝指引我的微光,抓不住任何一种可以支撑我的东西:我愈挣扎,便愈陷入绝境。
在这么可怕的处境中,怎么能生活得又快乐又心里很踏实呢?尽管我现在还依然处于这种境地,而且比以往陷得更深,但我还是安然无事,心中十分宁静。我感到好笑的是:那些迫害我的人没完没了地自寻烦恼,自找苦吃,而我却怡然自得,忙于种植花草,忙于精挑细选地整理我的标本和其他一些好玩的事情: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他们。
这一转变是怎样产生的呢?当然是不知不觉地产生的。第一次遭到的打击是很可怕的。我自信我是值得人们敬重和爱戴的人,我得到了我应得的荣誉和赞扬,然而突然在转眼之间就被人们看作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可怕的魔鬼。我发现整整一代人都迷惑于这种奇怪的论调;他们不向我作任何解释,还恬不知耻地乱说一气。我左思右想,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一突然的奇怪变化的原因。我拼命辩解,但反而愈辩解就愈使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我想用强迫的手段逼那些迫害我的人向我说个明白,但他们三缄其口,置之不理。经过一段毫无成效的努力之后,我不得不停下来歇一口气,进行休整。我一直抱着这样的希望:心想,如此荒唐的偏见,如此愚蠢的胡言乱语,是不会赢得全人类的赞同的。总有一些有头脑的人不会轻信他们的谎言,总有一些公正的人对他们的这种伎俩和背叛行径嗤之以鼻。只要我去寻找,我也许终究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如果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人,我就会把他们搞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然而,我枉自寻找了一阵,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同伙,无一例外,而且一旦听信了他们的话,便死不回头,因此,我认为,在未揭穿这个谜以前,我也许早就被他们孤立和排斥我的手段折磨死了。
正是处在这么可怕的境地中,经过很长一段忧伤和苦闷的时期之后,我不仅没有产生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绝望情绪,反而重新恢复了我头脑的清醒、心灵的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因为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使我愉快地回想起头一天的乐趣:我不希望别的,我希望每一个明天都是如此。
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原因何在?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学会了毫无怨言地忍受这必然的枷锁。正是由于我过去力图依靠的千百种事物都相继化为乌有,弄得我孤零零地孑然一身,我才重新恢复了我正常的状态。尽管我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但我依然能保持平衡,因为我不依靠任何其他的东西,我只依靠我自己。
当我拍案而起,奋力与人们的种种议论进行抗争时,我依然是戴着他们给我的枷锁而不自知的。一个人总是想赢得他所喜欢的人的敬重的;我一向对人们抱有好感,或者,至少是对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抱有好感,因此,他们对我的评论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我经常发现,公众的舆论是公正的,不过我没有觉察到这种公正是偶然产生的结果,因为他们的看法是来自他们的激情或偏见,而他们的激情或偏见的本身,又是他们的看法的产物。因此,即使他们的看法是正确的,他们的正确看法也往往是立足于一个错误的原则上的,比如,他们在某件事情上表扬一个人的功绩,但他们的表扬不是出自公正的评价,而是为了装出一副没有片面性的样子,以便在别的事情上大肆攻击这同一个人。
经过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探索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个个都参与了这个只有地狱的魔鬼才能策划出来的极不公正的恶毒阴谋。自从我发现他们在对我的态度上既毫不讲道理又极不公正之后,再加上我看到疯狂的一代人全都盲目地跟着他们的领导人对一个从来没有对谁做过坏事,而且也不想做坏事的不幸的人狂吠不已,而且经过十年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正直的人: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现在是到了吹灭我手中的灯笼、大叫一声“世上再也没有公正的人”的时候了。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单的;发现我同时代的人都是机器人,是需要外力的推动才能行动的;对于他们的行动,我只有按照机械运动的法则来计算。我一再推测他们心中的意图和感情,但始终没有找出任何一个我能理解的促使他们如此对我的原因。就这样,我干脆把他们对我的看法束之高阁,不当一回事:因为在他们对我的看法中缺乏道德观念嘛。
在我们遭到的种种伤害中,我们偏重于它们的动机的时候多于它们造成的后果。从房上掉下来的一片瓦固然会使我们受很重的伤,但它不如一个存心使坏的人故意向我们投掷的一块石头更让我们心里难受。打人一拳有时候打不中,但存心使坏,却无有不达到目的的。在命运的打击中,肉体感到的痛苦是很少的;当不幸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是何人造成的时候,他们就抱怨他们的命运,说它是有意折磨他们。一个因输得精光而气恼的赌徒,尽管心里不痛快,却不知道应该对谁发泄,于是便以为是运气在故意跟他捣乱,把一肚子怨气全都发泄在这个他自己想象的敌人身上。而深明事理的人则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全都是盲目的必然性造成的,因此他不会没头没脑地大发脾气。尽管他痛苦时也叫喊,但他不会火冒三丈,见人就生气。他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他受到的打击虽然伤害了他的身体,但伤害不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