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5/33页)

能做到这一步,虽然已经是很不错了,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到此就停了下来,那就是斩草而未除根。这个根,不在我们身外之物上:它在我们自身,因此,必须在我们自身下工夫,才能完全把它拔除。在我的头脑恢复清醒以后,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我的理智让我看出了我对我遭遇的一切事情所做的解释,都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他们干这些事情所采用的手段与经过的过程我还没有弄清楚,但对我来说,它们已无关紧要了。我应当把我的命运的坎坷看作是纯属必然的遭遇,因此,我无须去琢磨它们来自何方、抱有什么意图和由于什么心理上的原因。我只能屈服,用不着去推测其中的道理或进行什么抗争。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我看作是一个纯粹被动的人:我切不可把我应当用来承受命运的力量用去与它作徒劳的抗争。我对我自己说的这些话,尽管我的理智和我的心已经赞同,但我仍然感到我心中还有许多牢骚。这牢骚从何而来?我努力寻找,终于发现它来自我孤芳自赏的自负心理:有了这种心理,我对他们固然感到愤慨,就是对我自己的理智也有些愤愤不平。

这一发现的取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因为一个无端遭受迫害的人,始终是把他小小的个人自尊自重的心理看作是对正义的爱。这一真正的源泉一旦被我们找到,它就容易枯竭,或者,至少会改变它的流向。自尊自重之心,是有自豪感的人心理活动的最大动机,而富于幻想的自负心经过乔装打扮以后,便往往被人们看作是这种自尊心,但是,当伪装一被揭穿,自负之心无法躲藏的时候,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虽然难以把它完全消除,但至少容易对它加以控制。

我向来就不自视甚高;然而,这种矫揉造作的表现,在我混迹上流社会的时候,也曾在我身上出现过;尤其在我成为作家以后,这种表现更是严重。我的自负之心也许不如别人强烈,但也是够大的了。好在我受到的惨痛教训很快就把它阻挡在第一道界线以内;它以对不公正之事表示反抗开始,而以对它们表示轻蔑而告终。我反躬自问,并切断了使自负之心愈来愈严重的外界联系,不和他人攀比,而只无愧于我自己就行了:我的自负心又重新变成了自爱心,又回到了自然的秩序,使我摆脱了舆论的枷锁。

从此以后,我又恢复了心灵的平静,甚至感到几乎达到了至福的境界。我们之所以无论处在什么地位都感到不平,正是由于我们的自负心在作怪。只要我们的自负之心一收敛,理性就会开始活动:它将安慰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对难以避免的不幸事件老是耿耿于怀。只要我们遇到的不幸事件不当场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的理性就会使我们把它们淡忘于无形;因为,只要我们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就不会感到它们对我们的伤害有多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它们的作用就等于零。只要我们把遭受的伤害仅仅看作是伤害而不去追问他人的动机,只要我们自尊自重而不去理会他人对自己的毁誉,则他人对我们的冒犯、报复、亏待、侮辱和不公平,就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了。不论他们怎么看待我,都不会改变我的为人;不论他们的权势有多大,也不论他们的阴谋是多么隐蔽,我都我行我素,不把他们放在心里。是的,他们对我玩弄的阴谋影响了我的处境;他们在他们与我之间设置的障碍,使我在年老体衰之时失去了生活来源和他人的援助。有了这种障碍,即使人们给予我金钱,那也无济于事,因为金钱不能代替我所需要的帮助。他们与我之间已再无往来,更不互相帮助和互相沟通了。我在他们中间是孤立的;我唯一的依靠是我自己,然而,就我的年龄与处境而言,这个依靠也是不大靠得住的。困难是很多的,好在自从我知道如何毫无怨言地忍受以后,它们对我就毫无影响了。真正感到有所需求的时候是不多的。我们的需求之所以繁多,是由于我们过于远虑而胡思乱想造成的。正是由于人们没完没了地想得太多,所以才感到自己不幸。至于我,我从来不为明天如何而着急,只要我今天平平安安不受苦就行了。我从来不为我想象中的苦难而忧虑;只有我当前遭受到的痛苦才能影响我的心情,但是,真正能影响我心情的事情是不多的。现在,我孑然一身,行将死于贫穷和饥寒而无人过问,但是,如果我自己不把这一切当一回事,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对我的命运如何毫不在意,这一切,又有什么大了不起呢?尤其是到了我这样早已把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和荣辱兴衰完全看透的年纪,这一切,还能对我起什么作用?其他的老年人无不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而我却什么也不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漠然视之。这种漠然视之的态度,不来源于我的聪慧,而是我的敌人造成的。我把这一好处看作是对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的一种补偿:只要我对他们给我造成的厄运等闲视之,毫不在乎,则他们给我带来的好处,便反而多于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若不是和厄运有过一番较量,我总是怕它,而一旦我降服了它,我就对它不再畏惧了。

这种心态,使我走出了我一生中所遇到的各种逆境,顺着我天生的大大咧咧、一切听其自然的秉性行事,从而使我生活得几乎同我走运之时同样充实。只有在看到曾经使我痛苦的事物时,我才有短暂的不安,除此以外,我的天性要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的心充满了它生来就适合的感情,我要和我想象中的人一起分享,因为,正是他们使我产生了这种感情,所以他们也将像真实存在的人那样,和我一起共同享受。尽管他们是我想象中的人,但我觉得他们的确是存在的;我既不怕他们背叛我,也不怕他们抛弃我。我的痛苦存在一天,他们也存在一天,只要他们能使我忘记我的痛苦就行了。

这一切,使我又回到了我生来就应当享受的幸福生活之中。在我一生中,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或者,做有教育意义的甚至是我非常喜欢做的有趣的事情;或者和我按照我的心意想象出来的孩子们在一起,分享他们的童趣;或者我单独一个人自得其乐,享受我认为我应当享受的幸福。在这样的生活中,一切都听从自爱心的支配,而不听从自负之心的指挥。这样,我在他们当中就再也不可怜巴巴的受他们虚情假意的愚弄和花言巧语的欺骗,更不会受他们险恶用心的毒害。当然,不论我怎么注意,自负之心还是要产生它的影响的。当我透过他们拙劣的伪装看出了他们的仇恨和敌意而感到心碎时,又加上被当作是这么一个傻子,因而在心碎之外又增加一分幼稚的气恼:这幼稚的气恼便是愚蠢的自负之心的产物;尽管我知道它是愚蠢的,但无法加以克服。为了和人们向我投来的侮辱和嘲笑的目光相抗衡,我所做的努力是巨大的:我曾成百次故意漫步在公共场所和人潮拥挤的街区,唯一的目的就是在锻炼自己要经受得起那些冷嘲热讽的考验。但是,我不仅没有达到目的,没有取得什么效果,反而被我这一番白费劲的努力弄得与从前一样容易激动、伤心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