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7/33页)
我完全脱离社会和从此矢志不渝地喜欢孤独,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我撰写的那篇文字【30】,只有在我绝对隐居的情况下才能写出:它需要我长时间的和痛苦地潜心思考,不能受到纷扰的社会活动的干扰;它使我在有一个时期养成的生活方式,我后来发现它是如此之好,以致从那个时候起,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短时间中断,而且,一有可能,我便马上又满心欢喜地恢复这种生活方式,而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后来,人们硬把我孤立起来;然而我发现,他们为了使我落到可怜的地步而采取的包围手段,反而使我获得了我自己无法获得的幸福。
我全身心地投入我的作品的写作:情绪稳定,快慢适中,视内容的重要程度和我感到的需要而按部就班地进行。那时候,我与几位和古代的哲学家大不相同的现代哲学家【31】过从甚密;然而,他们不但没有消除我心中的疑团和犹豫不决的态度,反而动摇了我对我认为已经了解的某些问题的信心。他们是狂热的无神论的传播者,行事极其武断和专横,不论在什么问题上,他们都不能容忍他人敢于发表与他们不同的看法。由于我不喜欢与人争论,而且又缺乏争论的才能,所以我往往只是轻描淡写地稍稍辩护一番,不过,我是从来没有采纳过他们的那些令人难过的论点的。与这些不容异己并固执己见的人的意见相左,也成了使他们对我心怀仇恨的诸多原因之一。
他们不仅没有说服我,反而使我感到不安。他们的论点虽使我产生了动摇,但并未使我心悦诚服。我总觉得他们的论点中有可反驳之处,但我又找不到用什么话来反驳他们:这不是我的过错,而是由于我的头脑迟顿。我的心对他们的论点大不以为然,然而我的头脑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最后,我问我自己:难道我就永远让那些能说会道的人的诡辩弄得左右为难,摇摆不定吗?其实,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们宣讲的、并硬要别人采纳的论点是他们自己也奉行的。从主导他们的论点的那种感情与硬要别人相信这个和那个的急切表现来看,是根本捉摸不透他们到底想说些什么的。我们能在宗派的首领们的身上去寻找真正的信仰吗?他们的哲学是对别人宣扬的,而我需要的是为我自己的哲学。趁现在为时尚不太晚之际,我要尽一切努力去寻找这种哲学,以便获得一个能指导我今后的行为的准则。现在,我已到了成熟的年龄,有充分的理解能力。我已接近晚年,如果再蹉跎岁月的话,那么,在我为时已晚的沉思中,我就没有使用我的全部力量的时间了。我的智能也许已经失去了它的活力,所以,即使我今天尽我的最大努力,其收效也不见得能那么好了。让我们抓住现在的有利时机:现在,既是从外部和物质方面进行改革的时候,同时也是在精神和道德方面进行改革的大好时机。一旦拿定了我的主意,确定了我奉行的原则,我今后就终身要成为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应当成为的那种人。
我执行这个计划的速度尽管很慢,而且有几次反复,但我是尽了全力并最认真地执行的。我深深感到:我今后余下的日子是否能得到安宁,我整个命运是否顺达,全取决于此。我首先发现,我进入了一个充满障碍的迷宫,到处是困难,到处有人反对,道路曲曲折折,沿途一片黑暗。我曾许多次准备放弃我的全部计划,不再做这毫无希望的寻求,只按一般谨慎行事的规则进行思考,而不去探索那些我难以理解的原理。然而,这个谨慎行事的规则,对我来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以致我觉得,如果用它来作我的向导的话,那无异于在暴风骤雨的大海中驾着一条既无舵又无罗盘的船向一个几乎无法接近的灯塔驶去,因而不可能找到进入港口的航道。
我坚决按原计划继续进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鼓起勇气做事,而我之能顶住那早已把我团团围困而我却丝毫没有觉察的厄运的压力,就靠的是这股勇气。在我进行了从无他人进行过的最真诚和最专心的探索之后,我终于制定了我这一生应当奉行的准则;如果奉行的结果出现了差错的话,我相信,人们至少是不会把我的错误看作是罪行,因为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防止我犯任何罪行。是的,我毫不怀疑我童年时候形成的思想和我内心的秘密愿望已经使我的心感到事情在向着最令人愉快的方向发展。硬要人们不相信他们一心向往的事物,那是很难的;谁也不会怀疑:大多数人对他们所希望的或害怕的事物的看法,都取决于他们对来生的审判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承认,所有这一切都将对我的判断产生巨大的影响,但它们不能改变我的信仰: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不愿意自己欺骗我自己。既然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使用这个生命,那么,我就应当知道如何更好地使用它,以便在为时不太晚的时候,让那些操之在我的东西充分发挥它们的作用,而不受到他人的欺蒙。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担心的事情是:生怕我的灵魂的永恒的生命沉溺于享受世上的种种浮华,因为,在我看来,它们并不是什么值得欣慕的东西。
我还要承认,我并未完全满意地解决所有那些使我感到困惑的难题,尽管我们的哲学家经常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讲说那些难题。既然我决定要在人类的智慧理解得如此之少的事物方面做出自己的判断,并到处发现了难以识透的谜和无法解答的反对意见,我就要在每个问题上采取我认为是最有直接根据、而且本身就最值得相信的观点,而不去理会那些我无法解决的反对意见,因为它们自会遭到与它们对立的思想体系的强烈驳斥。在这些问题上,说话武断的人,必定是骗子;至于我们,我们应当有一种对自己负责的精神,尽可能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发表我们的意见。万一我们这样做了之后还是犯了错误,我们也问心无愧,因为我们不是故意犯罪。我心安理得,凡事处之泰然的态度,就是建立在这个不可动摇的原则的基础上的。
我这番苦心孤诣地探索的结果,差不多全都写进了《一个萨瓦省的牧师的信仰自白》【32】;这部作品,尽管遭到了现今这一代人的恶毒攻击和亵渎,但是,一旦良知和信仰复活,它终有一天会在人们的心中引发一场革命。
自此以后,我便安下心来按照我经过如此长的时间和反复思考之后制定的原则行事;我确定了指导我的行为和信仰的永不更正的准则,便再也不为那些我解决不了的疑难和没有遇到的新出现的问题而操心了。尽管它们有时候使我感到不安,但它们不可能动摇我的信念。我经常对我自己说:所有这一切,都无非是一些夸夸其谈的诡辩和形而上学的烦琐哲学,对我经过理智思考而采取的基本原则丝毫不能产生什么影响,因为我衷心奉行的原则,都打上了我的心在情绪宁静之时认同的印记。在人类的智力难以解答的诸多深奥的问题中,是不是只要有一个我不能解答的反对意见,就完全推翻我有坚实的事实依据并经过潜心思考的一整套理论呢?难道与我的理性、感情和整个人生都有密切联系、并得到我对其他理论都未曾有过的衷心赞同的理论,就将如此轻易地被它所推翻吗?不会;因为毫无根据的论断永远不能破坏我在我永恒的天性与这个世界的结构与自然的秩序之间所发现的完美的契合。在这完美的契合中,我发现了与自然的秩序相对应的精神的秩序——这是我进行的探索所取得的成果;它正是我忍受人生的苦难所需要的支持。在任何其他的秩序中,我将无法生存,在绝望中死去,成为人类当中最不幸的人。让我们紧紧依靠这个秩序,因为只有它才能使我不受命运和他人的摆布,生活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