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5/24页)
如果说我做的这件事情很奇特的话,促使我做这件事情的环境也是很奇特的。在我的同时代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是像我这样名满全欧,而我本人是何许样人,却无人知晓。我的书传遍了各个城市,而书的作者转来转去,都局限在几处小小的树林中。大家都看我的书,大家都批评我和谈论我,但都不是当着我的面批评和谈论我的。我离得远远的,既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也看不见他们的人,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在胡乱描述我这个人,都不怕我会去说他描述得不对。在世人心目中有一个卢梭,而在这偏僻的隐居之地又有另外一个卢梭,他和世人心目中的卢梭根本不一样。
所以,我对大家谈论我的话是大有意见的【70】。尽管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我批评得体无完肤,但他们也常常把我恭维得五体投地。这全看他们在谈论我时的心情而定,无论是说我好还是说我坏,都没有一个标准。如果单凭我的著作来评判我这个人,则读者必然会根据自己的爱好或兴趣的不同,把我勾画成一个想象中的怪人,因此,我每发表一部著作,我的面貌就会被人们修改一次。在我与某些人结了仇以后,他们就根据他们的观点编一套言论,先把我捧得高高的,然后才把我打翻在地。为了不露出他们干这种卑鄙勾当的痕迹,他们一点也不指责我有或真或假的坏事,或者,即使指责的话,他们也说那是由于我的头脑有毛病。这样一来,老实人反倒认为他们上了我的当,拿我的心作牺牲,去歌颂他们的心。当他们假装原谅我的时候,他们就拿我的原话反过来诬蔑我,表面上好像是在偏袒我,但实际上是从不同的角度暴露我。
他们装出很厚道的样子,给我的脸上抹了黑,还说他们是出自一片好心。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他们的朋友,但心目中却把我看作一个可恨的敌人。他们貌似怜悯我,但实际上是在诋毁我。他们就是这样不顾事实地对我的性格乱加评论,用称赞我的手法,达到丑化我的目的。他们对我的描绘,不仅没有给我增色,反而把我画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找不到什么比他们对我的画像更不像我本人的了。他们无论是对我说好还是说坏,都没有说得恰如其分;我本来没有的美德,他们硬说我有,结果把我说成了一个坏人;反之,他们把谁也没有说我干过的坏事硬栽到我头上,这倒使我感到挺舒服。要是我受到他们的好评的话,那肯定是我做过什么与庸俗之辈同流合污的事;不过,这样一来,我反倒可以跻身于贤士之列。其实,我是从来不希望贤士们投我的票的。
以上所说,不仅阐明了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动机,而且也是我忠实执行计划的保证。既然我的姓名要长留人间,我就不愿意背上一个别人给我捏造的名声,也不愿意人家给我硬加上什么我根本没有的优点或缺点,更不愿意人家给我画上几道不像我的线条。如果我真想活在后世的人们的心中的话,我就凭我真真实实的事迹,而不凭我的虚名。我宁可让世人从我的缺点方面认识我和了解我,而不愿意人家给我加上几个我根本没有的优点来显示我。
比我更拙于处事的人是不多的,而像我这样谈论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要一个人承认他性格上的缺点,那是比较容易的,而要他承认干过肮脏的和卑鄙的事,那就难了。可以肯定:一个敢承认自己干过这类事的人,是什么都敢如实地坦白的。我是否真能做到有啥说啥,实话实说,就要拿这一点来认真考验我。我既然要说真话,就要毫无保留地说,什么都说;无论好的或坏的,我全都说。我要严格做到名副其实;对于良心的检验,即使是最虔诚的女教徒,也不会比我检验得更认真。她向听她忏悔的神甫透露她心中的隐秘,绝没有我向公众透露我的秘密这么和盘托出,一丝一毫也不保留。请各位一开始看我的书,就检验我说的话,你用不着看多少页就会发现:我说话是算数的。
为了铺叙我要说的话,就需要创造一种和我的计划同样新颖的语言。我的思想感情是如此之头绪纷繁,既多且杂,前后不一,而且,有时候是那样的卑鄙,有时候又是那样的高尚,以致搅得我心潮起伏,无有宁时。要理顺这样的思想感情,条分缕析地加以铺叙,请问:该采取什么笔调?该采用什么文体?哪些无足轻重和穷愁潦倒的事是用不着讲的?对于有些令人恶心的、不干不净的、幼稚的和可笑的事情,其细节我该讲到什么程度,才能顺着我心中秘密的思路把它们讲清楚?应如何行文才能把每一种在我心中刻下痕迹的事情第一次进入我心的情形描述得明明白白?当我讲到那些我一提起来就脸红的事情时,我知道,心狠的人一定会把我对厚颜无耻的事情的叙述看作是丢尽了脸,是经过了痛苦的思虑才迫不得已承认的。其实,我是该承认的,就一定承认,否则,我就会乔装打扮,给自己披上伪装,因为,如果我对某些事情避而不谈,人们就无所依据来了解我。要揭开我的真面目,就一切要有根有据,就要全面叙述我的性格,使之成为一个整体;我这一生恰恰是需要经过各种各样的环境,才能把我铸造成一个这么奇特的人。
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细心推敲,字斟句酌地写这本书,我就不会自己揭露自己,而要涂脂抹粉,美化自己。我这个话指的是我的画像,而不是我的书。我将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工作,不需要什么其他的技巧,只严格按照我的线条画就行了。我画什么东西,就采用什么风格,我绝不勉强非要前后的笔调一致不可。我兴头来了,高兴用什么笔调就用什么笔调;只要心情一变,我就毫不迟疑地改换笔调。我对一件事情是怎样感觉就怎样讲,有什么看法就说什么看法,既不搜索枯肠,也不羞于启齿,更不怕人家说我杂七杂八什么话都讲。我既回忆过去的往事,也同时谈我目前的感想,这样着手,就等于是把我的内心描画了两次,也就是说,既叙述了事情发生时的情形,又道出了我写作时的心境。我行文不讲究匀称,完全听其自然,有时候紧凑,有时候松散;有时候措辞斟酌,有时候措辞又欠考虑;有时严肃,有时诙谐。此种写法,正是我一生历史的反映。总之,不论此书用什么手法写,它本身的目的就决定了它是哲学家们难得的一本好书;我再说一遍:它是人们研究人心时的一本参考书,而且是当今唯一的一本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