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7/24页)

要不是我怕细枝末节的事讲得太多,使读者读起来太累;我哪能不举出童年时候的许多事情来作有力的例证,以阐明人类性格的大特征呢。我敢说,在我的性格中,最突出的特征是对不公正的事情的极端憎恨。见到一桩不公平的事,即使与我个人毫无利害关系,我也是非常之憎恨,无论是多么有权势和地位的人都不能阻止我把愤恨的话说出来。我再斗胆说一句:我对不公平的事情的愤恨,不仅是一秉大公,而且是非常的高尚;在我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时,我的愤怒之情远不如我看到他人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时那么大。产生这一不可更改的正义感的根由,乃起因于一把被弄坏了的梳子【71】,这谁相信呢?

我们对人的了解,真是太少了。迄今为止,就连自己对自己有了解的人,我们也举不出一个。万一有谁说他对自己十分了解的话,我们可以说,他的那一点点儿了解,用来说明他在人们心目中是哪一种人和哪一种地位的人,也不够。除了自己以外,一个人至少还要了解另外一个与他相似的人,才能在他自己的心中分清哪些现象是他那种人都有的,哪些现象是某一个人独有的。是的,有许多人自以为了解他人,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从别人对我的评论来看,我有充分的理由这么说,因为,对我的各种评论,尽管都是出自有学问的人之口,但却没有一个是正确的和符合实际的。

在我这一生中,我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在那些自以为对人最有了解的人中,每一个人都只是了解他自己,几乎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心去忖度他人的心。我希望他们至少要有一个与之作比较的对象,并希望他们既了解自己,也了解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就是我。

如果不根据自己去评判别人,那就要根据别人来评判自己;切莫停留在表面现象上,而要像自己扪心自问那样去深入探讨他人的心。然而,正是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发现人们对自爱之心有两种错误的看法:要么,硬说我们所评判的那些人也有与我们相同的动机,似乎他们虽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像我们一样行动似的;要么,根据这种假设,我们把我们自己的动机也弄错了。因此,为了做到自己真正了解自己,应当采取的法则或检验的标准是:认真地了解另外一个人;不认真地了解另外一个人,就不可能保证不出差错。

每一个人都自以为了解自己,而实际上,他本人乃是他了解得最差的人。有人说,如果我处在那个人的地位上,我的说法将有所不同。这种看法错了。万一我处在那个人的地位上,我也照样如是说的。

我撰写的,是一个已经不在人间的人的一生事迹。我对此人十分了解;此人活着的时候,只认识我,而我也值得他认识。此人非他,就是我。各位读者,请仔细阅读本书,因为,不论它是写得好还是写得不好,它目前是【72】同类书中独具一格的作品。这本书之所以能写成这个样子,原因是……【73】

我使母亲当中最好的母亲丧了命【74】。我的出生是我的第一个不幸。

我在我周围看到的那个圆圆的天空,使我把地球想象成一个空圆球,人生活在圆球的中心。为了使我明白我的看法是错误的,我的父亲就在一个用硅藻土做的泥球上插了许多大头针,让我开动脑筋把它们想象成站在地球上的人。父亲给我讲解什么叫对蹠人。泥球上的那些头朝下的人,他们的头怎么会正对着我们的头,这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哥白尼的学说使我以为太阳在地球的上方;我始终不明白我们在夜里怎么会不掉进天空里。我的父亲用一个浑天仪给我讲太阳的运行,可是他白讲一阵,而我也白听一阵,我怎么思考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那个浑天仪反倒使我愈思考愈糊涂。我发现所有的小孩子都跟我一个样;他们记住了大人告诉他们浑天仪上的几个圆圈的名称,也记住了那些圆圈的用途,然后,就到此为止。他们对太阳的运行以及太阳与地球相对的位置,根本没有得到任何真正的概念。我认为浑天仪这玩意儿设计得并不好,那几个凭空想象的圆圈搞乱了孩子们的思想,使他们以为真有浑天仪上的那种圆圈。如果你告诉他们那些圆圈根本不存在,他们就更不明白他们所看到的东西是怎么一回事了。为了使孩子们对浑天仪的错误理解少一点,就要使它各部分的比例和它所显示的比例正好相反,也就是说,球形大,圆圈小。总起来说,我所学的宇宙学的第一课,是一个钟表匠【75】用硅藻土做的泥球,上插一些大头针,给我上的;这一课上得顶好。

我是多么贪婪地学这门学问,真是无法形容。

要是我的父亲再多活四年,他就可以看到他儿子的名字传遍全欧洲!啊,要是他听到这个消息,他会乐死的!幸运的是,他也没有看到我短暂的光荣竟有一天使他不幸的儿子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当我正在心中胡思乱想地想她和看她【76】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里有一面镜子,她此时也在镜子里看我。她转过身来,极其兴奋地猛然抓住我。这个举动,使我倒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伸出两只胳臂去抱她。当我发现她当场抓住我偷看她时,我简直吓得心惊肉跳。我当时的样子,谁也想象不出来:我的脸色煞白,全身战栗,几乎晕了过去。可是她,却用十分温柔的目光看着我,用手指着她脚边的凳子。读者可以想象得到:我没有等她开口,就坐了过去。到此刻为止,一切都比较正常,但紧接在这个小动作以后的情形就挺奇怪了:双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明白无误地宣布我们之间已无藩篱,已无可顾忌,可以像两个公开的情人那样亲昵了。其实不然。是的,我坐在她身边的那一会儿我的确是很快乐,但也是我有生以来最感拘谨的时刻。我不敢出大气儿,也不敢抬头看她。尽管我有几次大着胆子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那也是放得那么轻,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她专心做她的针线活儿,既不对我说话,也不看我。我们什么动作也没有;我们之间静悄悄地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我们心里是明白的,是有所感触的!读者也许觉得这种情形似乎很平淡,但我有理由相信,它不会使年轻的女人感到不快的。就我来说,我愿终生都如此,只要我能一辈子坐在她身边,我就别无他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