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8/10页)
话说当初,我确实是个逃学大王。一逃就是半月,一月的时候也有的是,摘酸枣,到老和尚庙里偷梨,黄河里去洗澡,踩“晃滩”(在黄河滩岸地用小脚踩出稀软的一片泥地),再到花生地偷一把花生,或偷摘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甜瓜之类,有时捉迷藏、“抓特务”、打野仗——逃学有无尽的快乐,当然也有恐慌:逃上半天,怕上学受批评,下半天就更不敢去,第二天越发不敢去,第三天……会下了“决心”:反正这顿打是挨定了,等着老师告状,妈来揍我吧!这样的心理和犯罪学的心理也许是有相通的。寡妇失节,有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一百次也一样。直到有一天,看见我们牛老师——现在回想我的第一位老师:牛转娣。其实她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缠过足的……她走路高视阔步,红红的脸膛高仰着,她不算很漂亮,但在我心中是白雪公主那样的高贵——她就这么从街南头走过来,我躲在大树后,头“嗡”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了!她要到家告状!
一般的情况是这样,这个上午是“逃”不出好儿了。蹭蹭,到中午,所有街巷人家炊烟尽熄,我走走停停,试探着往家磨蹭。我家在陕县换过一处租房,先住在北大街路东,房东是卖馍的小老板。沿街向北向东折一个三十米窄胡同,胡同底是在山墙上砌的一个小土地庙,庙北侧大门朝南,就是这家了——我不止一次逃学,是在这个小胡同里与母亲遭遇。记得第一次打是在饭后。她不动声色地和惴惴不安的我一块吃饭,放下碗就变了脸:“解放,今天上午学的什么?”
二月河在现居家门口。我情知牛老师来过,说假话只会多挨几巴掌,木着脸,低着头,用脚尖不停地跐地。
“嗯?!”
“我……我没去。”
“干什么去了?”
“和黑喜,香疙瘩他们河边玩去了。”
“昨天呢?你旷了几天课?”
“一……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母亲早已勃然大怒,“半个月你都没去了!”
她不再看我的可怜相,拖过来把我头搂在怀里腾出手劈劈啪啪……汉贾谊说“制敲扑以鞭挞天下”。母亲的“敲扑”打得我杀猪般号哭,夹着眼泪鼻涕地咳嗽打喷嚏……现在回想起来“挺热闹的”。我很怀念这样的时刻,可哪里又能够再有?
他们二老关照不到我的学习,除了忙,一个很实际的事是父亲只有高小文化,他的文史功底够得上大学水准,但数学他不行。我们“那时间”功课很松,整个六年小学只学完了四则运算,父亲在能指导我时不在身边,我见到他时,他已无力指导。母亲更不行,她一天学也没上过。她那手漂亮的字和不错的工作总结之类,都是父亲教的。
直到将考初中,母亲才真的急了。有一次吃过饭上学,她叫住了我:“解放,今年考试知道吧?”
“是,妈。”
“我说的不是毕业。”母亲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是你初中进学考试。”
“你能考上吗?”
“……够呛。”
“你才十三岁,考不上学能做什么?”
“我复习一年再考……”
“最好今年就考上。”母亲一口便截断了我,“还有两个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再加一把劲。”她见叔叔来,一边开门一边说,“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
这事有这么一段小插曲:时值1957年,满院贴的都是大字报,母亲独有一张漫画,是这样——她坐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鸡毛掸子,我则垂头丧气站在她面前,一个方块里写着她的话:“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这是很熟的一个叔叔,我下来嘀咕:“这人怎么这样?”母亲说:“画的是真事,夸张了一点。他说的不是政治,应付运动的。”但那人后来被划了右派。他害怕惩罚,逃到龙门走投无路,自到派出所,给他们股里打电话,请求“组织上原谅”,他们股长来我家汇报,母亲说:“幸好他没带枪,带枪我就饶不了他了。右派是右派,上头划定的,我们单位不能不给碗饭吃。”
“给碗饭吃”这词我就是这样头一回听见。以后的岁月,我代人求情,多次用这个词:“这个人其实对你很有感情,给碗饭吃吧,别处理太狠了……”
母亲在吃穿上都不讲究,但她爱干净。我另有一宗挨打的原因,是“不讲卫生”。
从小就野习惯了,在栾川、陕县,我的那些小朋友,无论男孩女孩,没听见他们有“洗脸”这一说,我也就从不主动洗脸,更遑论“洗衣服”,我这个坏毛病一直维持至今,现在偶尔地也还仍不洗脸。我的“标准”就是“(别人)看不出来就行”。青年出去当兵,而且下煤窑,谁想“干净”也都是妄想。我因满身煤灰,脸像鬼一样“除了牙和眼白”都是黑的,不洗没法见人,所以每天要洗澡,也用肥皂打打手,和诸位战友显不出多大的差距,但我的床单洗了又洗在班里还是“最黑”。所幸我人缘极好,从当兵到当干部总有战友帮我,“新兵蛋子”也常替我洗衣物,“家属来队”就更便宜,“嫂子”、“弟妹”一叫,衣服不操心了……就这么稀里糊涂混了出来。但在母亲身边,她每天忙得不落屋,除了脱换衣服,基本上照料不到别的,她也不知怎样办的,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大步出门而去。我的衣服有保姆洗,但我的脸得我自己洗,我就常常逃学一样“逃洗”。母亲常常一回头就能发现:“解放,又没洗脸?”
“洗了。”
“真的?”
“洗了!”
她一把拖过我,用指头摸摸眼角:“这是什么?眼屎!”再拉起手,“你看看你这爪子!吃僧!还说假话——洗!”不由分说,热水瓶里倒出水兑温了,按倒就洗,打肥皂用手搓头发,头几乎都泡在盆子里,肥皂泡弄得出气都吹泡,眼中进了肥皂水,杀得眼泪往外渗,她还要边洗边说:“看看你这样——铜勺铁把(脸是黄的,脖子黑的),肥皂沫都不起,多少天不洗脸了——混蛋!”她没骂完我就吭哧吭哧哭了,在她面前,我就这一招——她根本就不管,顺手在屁股上“啪啪”两下,“你还有理了!”
我不喜欢理发,不喜欢洗澡,不喜欢洗脸,觉得这都是“很受罪”的事,母亲管了我多少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我这坏习惯。她也很无奈,她真的很忙,“顾不了”我。后来母子达成“协议”,哪天晚上洗澡,第二天早晨“可以不洗脸”——要是“爸爸能带我出去洗”,那就更理由充分。有一次父亲出了个谜语,“一个月没洗脸,洗一次脸还没有湿手”。母亲左思右想答不上来,我在旁说“是理发了”,母亲看我一眼,忽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