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9/10页)
母亲很少对我温存亲热。她发起脾气声色俱厉,但她平常无事从不发无名火,摔摔打打找人出气的事没有,她不无缘无故“找事”。她对我最多的爱抚是摸摸我的头顶,温声说:“宝,俺孩听话,去写字哇,啊!”“宝,今天跟妈上街,咱家镜子烂成那样,你张叔叔都笑话咱了……”——然后带我上街。她这个习惯是彻底转移给了我,买镜子就是买镜子,直奔目的而去,买到就回来,她不与商贩讨价还价,我现在去买东西,也还是这样,这和父亲的理念有关。父亲说:“朱子(朱熹)《治家格言》说勿与贩夫挑夫争价!你爷爷从小就教育我,百里百斤一块一,一百里,一百斤的东西才挣一块一,能有多大利?值得着就买,不合适掉头走人。”父亲如此,母亲如此,我的一生如此。现今富裕是这样,过去拮据时我也是这样。但这话妻听不进去,女儿也很不情愿。她们以“搞价钱”为乐事,搞下来价钱有“成就感”,很多人这样的观点,我说不服众人,各行其是耳。
我的感觉冬天和母亲在一处的时间多,夏天她不大管我。和父母同在邓县时也是这样。他们既不会因为我“跑不见影儿了”而着急而寻找——回来吃饭——这是他们的原则。我如果说“去找同学做功课作业”,父亲会高兴地微笑点头,母亲会满意地摆手“俺孩去哇,晚饭前回来就行”。我说“做功课”云云,大抵是说实话,因为我的“玩”他们是认可的,没有必要造谎。我一年到头就盼两个(寒暑)假期。寒假可以吃好的,有迎接“过年”的兴奋。暑假我更高兴,因为假期长,天热好玩处多。我可以向父母请长假,下乡去和同学一道度暑。
二月河母亲马翠兰。父母不大在意我在家还是在外,冬天关注我“冻着了”,夏天连这也不操心,“只要注意安全,去哇。”就这口昔阳话,批准了。但去同学家长住,母亲还有关照:“带上粮票——四十斤吧——还有二十块钱,在人家家住,要交粮交钱。”她从不交代我要怎样敬人家老人,她知道我对任何老人都尊敬。“解放不狂,有规矩。”这是母亲表扬我的常用词。我在邓县所有的暑假都是在同学家过的。也许父母都是“县里领导”的原因,但我认为即使“有”成分也很少。我每次下乡,母亲还要割二斤肉给我带上,在同学家交钱交粮票——比下乡干部交得还多。就从“实惠”这条上说,同学家长也是高兴的。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因为这些同学确实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说的是我的父母的观念:最好的朋友来往,经济上要分明。1966年“文革”运动大起,我因是“拥军派”失势,逃到邯郸姑父家暂住,照样每月二十元钱三十斤粮票——在他们自己制定的原则里,父母对谁都一样。
他们不大“管理”我。只要老师不到家“找茬”,他们在“功课”上也不太逼我,只要我“洗脸了”,母亲就会说我“还行”。他们从不期盼我在仕途上要“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至少是不作严厉催促。在“事业”上,母亲也就说过那么一句“考不上初中,就没有前途”的话。父亲原本劲头很大,希望我有大的发展,我猜他的本意,是我能当个武将,立功名于当世成事业于汗青。随着他一步步勘透世情,他的话变成“有个工作,有个对象,有个家就行”。所以当我的哥哥成了南阳地区文化局长,父亲说:“看来你不行,你哥行。”当时我说:“我要超过哥哥。”父亲未管。晚年他对我说:“当时我认为你吹牛。”我说要当作家。父亲说:“我听冯牧讲过课,你不行。”但我后来确实“成了”作家,父亲才有那句“竖子”的话。
我应该感谢父亲,他一直教导我们:“要吃好,有体力才能做事。”这一条是牢牢地“记死了”,父亲说:“组织上给我工资做什么?不是叫我发财的,也不是叫我穿得花花的,是要我保证有个好身体,好做工作——要有这个清醒认识。”我在部队,确有“顿餐斗米”的气概,曾经一人包揽总后部在我部现场会的会议简报,白天听会、听讨论、写报道材料,晚上写会议简报——油印报。一人写,一人刻字(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再用油印机自己印四百份,第二天会前发到会议代表和领导手中,然后再听会、听讨论……这样连干六天五夜一眼不合。这样能熬“能踢能咬”,相信没几个人能够,没有“吃”之一字绝对不行。写书初期不但一坚持正常工作——每天夜九点半到三点,七点半起床——不是三天两天、三个两个星期,也不是三个月两个月,而是——整整一年,吃不好准得死。所以我教育女儿:“你睡不好,再加上吃不好,哪来的体力资源?”——当然我的代价是吃出了糖尿病。然而,整日“玩”的人照样也得糖尿病的吧。
但母亲并不信服“吃”之一事。她也从没有教育过我要吃好。相反,她的理论是“有口吃的就行”。她吃东西很少,很干净清淡。在洛阳有时熬夜,她到半夜坚持不得,会轻轻拍醒我:“宝,起来跑个腿,到门口街上买个烧饼,夹点肉,你一个我一个。”我就会顺从地揉着惺忪的眼,带上她给的一元。洛阳的烧饼一毛一个,每个烧饼还能夹四毛钱的卤猪头肉,她总是很细心地把她烧饼里的肉用筷子剔出来给我,然后用开水冲一个“鸡蛋茶”——这就是她的夜餐了。有时夜深没有烧饼,但洛阳还有一种小吃:很软很薄的面饼,卷上豆芽、豆腐干条、葱还有酱——这种饼通宵都有。买两卷这种饼,我们娘儿两个都吃,她喜欢吃素,最爱吃的就是饺子,吃饺子她也要素。我和父亲是要吃肉的,她少数服从多数,也必要浇上素“头脑”。父母亲在工作时,我们家是不做饭的,吃食堂。父亲的食堂在军分区武装部,母亲的在公安局和法院。在邓县,因为妹妹们已不再去幼儿园,上学了,请了一位姓雷的保姆。我们都叫她“奶奶”,她来做饭一家吃,偶尔也到食堂打一点菜,母亲星期日偶尔也到武装部和全家吃顿饭。在洛阳之前(1958年前),我们没有全家在家吃饭的纪录,但好像我初到洛阳时,和爸妈一块上街吃过一次。
母亲是从不带我“上馆子”的。她最大的奢侈就是夜里让我“跑腿”买个饼子,“打打饥荒”。但母亲有时星期六或者星期天会给我“做口吃的”。一种是我已谈过的“剔筋”,圆筒的铝饭盒做两碗半,她一碗,我一碗半。再就是“头脑饺子”,这样的馅:炒两个鸡蛋剁碎,豆腐切得米粒一样大,加上碎葱、姜末、碎韭菜,拌起来作料,再加上香油,她擀皮儿她包,绝对不要我插手。她的饺子像是机器做的,个个一模一样,都是拇指大小,一排排士兵一样“站”在她的写字桌上。接着再炒“头脑”,细葱姜用油煸一煸,加上豆腐、胡萝卜、几根粉条,加水,滚了再加糖,端下来放在一边,再重起锅煮饺子。这个饭从来没在夏天做过,都是冬天,这一炒一煮,满屋都是雾一样的“白汽”,加着扑鼻的饺子香、菜香。屋子里通红的煤火,暖融融的,真有说不上来的温馨。星期天院里只有四棵梧桐树,值班的都在前院,这个东厢房里充满的是山西母子情味。她还有一拿手食物,一旦她说“有个火”就会打一个生鸡蛋,用一根筷子不停地“打”那个鸡蛋……打匀了,再用翻花大滚的开水迅速倒进碗中,碗里立刻泛上“鸡蛋花”,像一朵白中透黄的莲花泡在碗中。什么也不用加——我后来在别人家也喝过,有的加糖,也有的加点油盐,炸葱花什么的把鸡蛋“本自的”香味都夺了。淡淡的,透着一丝甜意。一大碗下去,满腹的舒畅、顺和、暖洋洋的。这汤成了我的“终生保留”,头疼脑热、胸闷一下子就消掉了,撒尿如果很黄,喝上两天,也就是两三个鸡蛋,就会变得清清亮亮的——我只是“做得”,做出来的也有“花”,却是散的,没有母亲做得好看,那份“香甜”宜人,也似乎远远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