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第2/5页)
在那银色的年代里,对我而言,散步尤其可贵,因为其中含藏有我父亲最初的面貌——父亲和我一块坐在山上圣马尔嘉雷丁教堂温热的台阶上,第一次将莱茵平原指给我看,这优美淡绿的景色,给我的第一印象,已与其后一再抚慰我的清晰印象糅合难分。记忆中父亲这最初的面貌,与其他任何容颜都不同,父亲黑而浓的胡子抚擦着我的额头,大而明亮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我。一想到台阶上的小憩,就好像觉得我正从侧面看着父亲的脸。黑而浓的须发,坚挺高贵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唇,黑而密的体毛,以及偌大的双眸都凝向我,整个头部在夏日碧空的映衬下庄严端正。
另一形象似乎也在同一夏日显现,和前一容颜并没有关联,但也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父亲高瘦的身形笔直地朝向慢慢西沉的太阳走去,左手拿着费尔特帽,头略往后仰。母亲依着父亲缓缓前行,瘦小坚实的母亲,肩上围着白披巾。在这两个几乎合而为一的黑头之间,血红的落日熊熊燃烧,两人身形的轮廓已为黄金芒束牵引,两边是成熟丰盈的麦田。不记得我是在哪一天跟着父母行走,但这幕景象鲜活得永远抹不掉。对我而言,那以灿烂美丽线条与色彩展现的整体形象,比面向熊熊燃烧的夕阳,遍浴彼岸辉光,默默走在麦田小径上的两个高贵身形更要尊贵得多,无论在活着的人身上,或画家描绘的图画中,我都不曾见过类似的形象。在无数梦境与不眠之夜里,我的双眸都魅惑于这回忆中并未被珍视的宝物,这无比馥郁的遗产。在麦穗之海的彼岸,太阳那样赤红、灿烂、平和,那样炽热、丰实地沉落下去,这种景致,我再也不曾重见,太阳即使重临,也不过是另一个稀松平常的黄昏罢了。我再也不能踏着双亲的影子行走,我没有父母了,沉哀默默,我只有背着太阳悲哀。
思亲之情从那时起逐渐分明,我的家庭生活与草原上的孤独一同起步,但又并无关联。有关家庭生活的记忆,由于人物与刺激繁多,已无法像草原上的生活那样清晰,而又脉络分明了。父亲喜欢造型美术与文学,母亲则倾向于音乐。这两类偏好究竟对我的熏染开始得多早,已无法追究。我记得的只是日后的种种印象,不过,我想这类感化一定发生得很早。
关于孩提时代的游戏,我不愿多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比嬉戏孩童的心魂更惊人,更不可解,对我更珍贵而且永难磨灭。双亲境况相当富裕,而且性情温和,因此,我一直拥有许多玩具:士兵、画本、积木、木马、笛子、人群与马车,后来又有店铺、秤、玩具钱、商品等。玩演戏游戏时,就用妈妈的箱子。不过,我的幻想常喜欢利用不太方便的东西,例如用小椅子当马,桌子当家屋,破布片作小鸟,墙壁、暖炉的屏风和床头做大洞穴。
与此并行的还有母亲讲的故事,它们充实了我梦想的世界,也是通往梦土的桥梁,我曾听过举世知名的朗诵者、说书人和漫谈家的表演,但比起母亲的故事,他们都缺乏韵味。啊!有明朗坚实的耶稣故事!培德雷赫姆!寺院的少年!通向爱玛奥之路!但即使列举孩提时代丰盈多彩的世界,也比不上说故事的母亲那样甜美神圣。孩子瞪大惊异的眼睛,满披金发的小头靠着母亲的膝盖,妈妈从什么地方获得如此铿锵明朗的技巧,创造者的心魂以及口中永不枯竭的魔泉?妈妈!你再让我看看你那无与伦比茶褐色的双眸,将美丽的脸,耐心、轻柔地朝向我的姿态吧!
继《圣经》故事难以企及的影响与深义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深深吸引我的童话之泉。小红帽、诚实的约翰、山上七矮人与白雪公主等等,将我领入了童话的国度。不久,我那充满无穷欲望的心灵,以奔放的活力创造了有小妖在月光下草原上舞蹈的高山,身披丝绢的女王所居的宫殿,由幽灵、隐士、矿夫、强盗轮流居住恐怖的深山洞穴。寝室中两张床之间狭隘的空隙是地精、黑炭般的矿工、歪头妖怪、患梦游症的杀人犯、以绿眼斜视的猛兽所居之处。如果不和大人一起,我不敢通过那个地方,直到很久以后,由于少年的自尊,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这种恐惧。有一次,父亲叫我去寝室的那个地方拿拖鞋,我虽然进了房间,却没勇气走到那块可怕的地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借口说找不到拖鞋。父亲觉得奇怪,他非常讨厌人敷衍而说谎,要我再去。我又到了卧室,但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又不敢说,只好再度折回,说找不到。一直从门缝中观察的父亲,严厉地责备我:“你说谎!拖鞋一定就在那儿!”他马上自己进去拿,我内心的不安更加厉害,因为怕全能的父亲也应付不了那怪物,我边哭边缠着父亲,不要他走到那个地方。但父亲硬拉着我去,弯下腰捡起拖鞋,然后从恐怖的洞穴中走回来。我认为这是父亲不凡的勇气以及上帝特别保佑的缘故,心中感谢不已。
有一段时期,我的不安已达到病态的程度。这怪物像无法排除的痛苦一样,清晰地铭刻在我心板上,它就像蛇发女怪美杜莎的头一样,与其说美得令人颤栗,不如说恐怖得让人毛发耸立,在孩童特有的整个浪漫主义时期,这种不安恐怖感始终笼罩其上。
有次,在入夜的时分,我和附近的两个14岁女孩和她们的弟弟,怀着恐惧的心情从镇上回来。高大的房屋和尖塔在人行道上投下锯齿形的阴影。街灯已经亮了,从通道上瞥视面包店,看见有半裸的男人拿着大火钳,像拷问吏一般站在黑暗中火光辉耀的炉边。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醉汉,在酒店叫嚷的声音有如猛兽,又像罪犯。那时,天已全黑,同行少女中有一个颤抖地讲巴尔巴拉钟的故事给我听。这是悬挂于巴尔巴拉教堂上,由魔法与罪行所铸造成的钟。它不断以鲜血般的鸣声呼喊巴尔巴拉的名字。这人是被极不人道的手法杀害的。后来,钟虽被杀人者窃去,埋在地下,但一到晚上鸣钟的时分,它就从地底大声悲鸣:
我的名字是巴尔巴拉,
我挂在巴尔巴拉教堂上,
巴尔巴拉是我出生的国土。
这个以半自语方式叙述的故事,使我激动异常。我竭力想把恐惧隐埋心中,结果恐惧反而越来越厉害。同行的小男孩,什么都不懂,自由自在,一步步地在黑暗中行走;两位少女不断自语似的说着,以解除心中的不安。和她们相比,我深觉惭愧。故事中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更加恐惧,牙齿哆嗦。好不容易故事说完了,圣彼得教堂黄昏的钟声开始颤抖般地鸣响。我被近乎疯狂的不安占据,放开了小男孩的手,像刚从地狱出来一般,颠颠倒倒,屏气颤栗地奔回家来。整夜,在痛苦不安中发抖。这段时期,每一听到巴尔巴拉这个字,冰冷的感觉就渗入骨髓,我越来越相信有地精、吸血鬼与幽灵,它们和一种我无以名之的可怕怪物勒住了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