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第6/8页)
玄宗从侍臣手里接过羯鼓,在回廊上胡乱敲起来,居然奏了一曲《春光好》。这位皇帝心情特好,站在身边倾听鼓声的侍臣们也都十分感慨。一曲奏毕,玄宗指了指院中的花树,如今不约而同地一起盛开了。大家十分激动,人们都忘记了刚才皇帝奏乐所花费的时间。([日]薄田泣堇著,陈德文译:《旧都的味道》,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0页)
薄田泣堇站在一个理性主义者的角度上来处理古代的传说,但风雅的味道丝毫不失,这正是一种很典型的日本风格。既然花儿值得我们以这种风雅的态度对待,那么胡乱攀折花木不但是不可以的,而且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照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折一枝者断一指”就完全顺理成章了。
如果你读完《茶之书》全书,恐怕不会认为冈仓天心那句“但愿在今天,我们也能对那些胡乱攀折花木、破坏艺术品的家伙实施这样的法律”仅仅是一种修辞。我相信如果给他权力,他真的会这么做的,我自己也希望用同样的雷霆手段惩治那些在公众场所高声喧哗的人,还有随地吐痰的人,偏偏正是这些人构成了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的人口主体,所以我真是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只可惜我这种痛苦缺乏艺术上的美感,所以说出来也不会得到人们的同情。
而冈仓天心的这种情调恐怕也不会得到广大劳工阶层和市民阶层的同情,人家会质问他,凭什么“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凭什么花的生命可以和人的生命相提并论,在高雅的艺术趣味之后一定隐藏着阶级压迫的丑恶嘴脸!
冈仓天心其实一点都不掩饰自己对平民社会的切齿痛恨——他用的词不是“平民社会”,而是“民主社会”。民主社会的确最能体现平民趣味,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今天实在已经生活得很民主了,每天都沉溺在畅销书、时尚杂志、商业大片和偶像剧的重重包围里,尤其不可救药的是,我们竟然真心推崇这些东西,竟然真的相信这些东西就是所谓的艺术。
艺术是存在于贵族社会里的,不仅要用缓慢的时间去雕琢,还要用更加缓慢的时间去消磨,而朝九晚五的市民社会完全没有这个闲暇,为房价、车价、菜价、职称、奖金斤斤计较的市民社会也只能浸染出斤斤计较的心,哪里去寻审美所必需的毫无功利感的投入与奉献呢?冈仓天心说茶道是生的艺术,武士道是死的艺术。这话不错,只不过这一生一死真的只能属于往昔的贵族时代了。
12.
市场经济天生就是艺术的死敌。早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英国艺术家威廉·莫里斯就像冈仓天心一样痛斥英国当时的市民趣味,缅怀即将逝去的贵族精神。莫里斯更多一点科学精神,他很好奇为什么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出来的“艺术品”无一例外地不堪入目,难道稍有品位的艺术家和手艺人全都退隐了不成?
莫里斯后来得出的结论是,人其实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当他们在资本主义的市场规律下工作的时候,在资本家的工厂里工作的时候,面对着单调乏味的流水线,完全产生不了艺术创作的愉快心理。古人可不是这样创作的,他们会慢慢地雕琢一件完整的作品,甚至从青春到白发,与作品合二为一。
流水线生产不出有生命的东西,而艺术是需要生命的。任何流水线上的人都只是一架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罢了,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用马克思的话说,这就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人变成了非人,变成了螺丝钉,这怎么行呢?平克·弗洛伊德的《墙》有一组触目惊心的镜头:一队面目各异的学生排成整齐的队列,被传送带推进了绞肉机,而从绞肉机那端出来的是一个个面目完全相同的人形生物。冈仓天心有一段很精辟的批评:
在此不禁想起小堀远州的故事。远州以前被弟子们恭维,说他在收藏方面显示出了非常高雅的品位。“不论哪一件藏品都会让所有的人赞叹不已,可见老师的品位超过了利休。因为利休收藏的东西,真正能够欣赏的,千人中仅有一人。”远州喟然答道:“这只能证明我是多么平庸。伟大的利休,敢于收藏哪怕只有他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多数人的爱好。利休才是千里挑一的茶师啊。”
令人非常遗憾的是,当今人们对艺术作品的表面上的狂热,其实并没有真实的感情基础。在我们这个民主的时代,人们无暇顾及自己的感觉,而是纷纷扰扰地追捧世间普遍认为最好的东西。他们追求的是高价,而不是高雅;他们追求的是流行,而不是美。对于普通大众来说,比起他们假意推崇的早期意大利或足利时代的巨匠,他们所身处的工业时代的高级产品——花花绿绿的杂志,能够为他们提供更加容易消化的艺术享受的食粮。对他们来说,比起作品的质量本身,艺术家的名气更为重要。正如几个世纪前的一位中国评论家曾经慨叹的那样:“世人用耳朵来评论绘画。”正是真正鉴赏力的缺失,造成了今天仿古作品泛滥的局面。(《茶之书》,第68页)
在冈仓天心所谓的民主社会里,人们为什么不追求自己真实的审美,而是“纷纷扰扰地追捧世间普遍认为最好的东西”,我想这除了“人们无暇顾及自己的感觉”之外,可能还有两个原因,一是缺乏鉴赏力方面的自信,二是市民阶层比贵族阶层更需要共同语言,也更容易拥有共同语言。
这第二点原因其实来自一位经济学家给我的提示,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一书里讨论为什么在所有的极权主义制度下,当政的总是最坏的那些人。他说这样的政体总是需要一个人数众多、有力量而又相当志同道合的集团,而这样一个集团似乎在任何社会中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只能由最坏的分子来建立:
这其中有三个主要原因。照我们的标准,要挑出这样的一个集团所依据的原则几乎完全可以说是消极的。
首先,一般说来,各个人的教育和知识越高,他们的见解和趣味就越不相同,而他们赞同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小。这或许是事实,其结果必然是:如果我们希望找到具有高度一致性和相似性的观念,我们必须降格到道德和知识标准比较低级的地方去,在那里比较原始的和“共同”的本能与趣味占统治地位。这不是说,多数人的道德标准就是低级的,而只是说,价值标准极为类似的人数最多的集团,是具有低级标准的人民。比方说,把绝大多数人民联系起的乃是最小的公分母。如果需要一个人数众多、有足够力量能把他们自己对生活的价值标准的看法强加在其余所有的人身上的集团,那么,它的构成者绝不会是具有高度不同的和高度发展的趣味的人,而是那些构成“群众”(就这一名词的贬义而言的),很少有创造性和独立性的人,是那些能够把人数方面的分量作为他们的理想后盾的人。([英]哈耶克著,王明毅等译:《通往奴役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32—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