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大人~男友的房间~(第4/9页)

他在长而艰深的书信的字里行间,信手而来写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发现——关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的蒲公英、有趣的朋友、好喝的茶。我喜欢他纯朴而富有个性的文章,愉悦中充满了惊奇。

我和他的共同之处只有三点:喜欢美味的食物、喜爱儿童书,以及(他定会对这一点愤怒)为人单纯。

最近跟这两位朋友都无缘会面。但这类朋友不见面也无妨,他们在世界的某处好好地活着,便是对我的支持。

其中那位交往了十六年、待人和蔼可亲的朋友,偶尔会打个电话来。那样一来就聊上两个小时,你一句我一句。

在最近的一次电话中,他不断对我依然维持着婚姻状态(恐怕是对我丈夫的忍耐力)表示惊讶,对我好歹在坚持工作、有所收入也很惊讶。

另外一位朋友——即交往了十三年、待人冷若冰霜,却寄给我美丽信件的那位,已经大约两年没有交谈过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长发束在脑后,娴熟地在厨房里忙活,为我做了香浓可口的俄式蘑菇牛柳和西班牙风味的奶黄布丁。房间的打扫非常到位,走廊的一面墙壁做成了专放文库本的浅浅的书架。他见我对这些书架深感羡慕,便说道:“不错吧。”

声音非常孩子气。我很喜欢他那句充满孩子气的“不错吧”。

溢美之词

有生以来最高的溢美之词,是年长我近三十岁、令我敬爱的一位男作家说过的话。

一起旅行,再没有比你更令人愉快的人了。

就是这句话。当时我觉得,哪怕再活上几十年,也不会有更好的赞美了。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溢美之词。

旅行的成败取决于随身携带的物品。只有头脑、心灵、身体和一个提包,在并非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地方,在没有固定住处的地方,在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工作的地方,在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均无联系的地方,该如何度过这几天?我想关键在于能否全身心地享受这无牵无挂的轻松。

倒不是自吹自擂,平时也罢、外出旅行时也罢,我都绝非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既不够机灵,也没有什么活动能力,还缺乏耐性,更没有值得一提的旺盛好奇心。

所以,他所说的一起旅行很愉快这句话,意思并不是在所到之处我派上了什么用场。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能的女人。但凡和我一起旅行过的人,看到这里,恐怕都会因频频点头而肩酸脖子痛吧。

溢美之词这东西,是考验说话人资质的试金石。对写不好文章的人表扬他的文章,他一定不高兴;听味觉迟钝的人盛赞某家餐馆,可信度注定不会高;被公认品味低陋的人夸奖衣着装扮,那么这一天肯定情绪低落。

听到他的溢美之词时,我竟如此高兴,是因为在我看来,关乎旅行,他就是一等一的行家高手。

跟所谓的老江湖又大不相同。当然,他曾经旅行无数、遇事处变不惊,就这一点而言也可谓老江湖了;加之精通法语,在历史、文化等方面造诣也极深,但关键并不在这里。

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仍在、双眸清澄依旧,在这一层意义上,又不妨说他绝非所谓的老江湖。

他仅仅是到那儿去,以一种飘然的(其姿态更为柔曼,我宁愿称之为飘逸的)姿态。

他在那里极其自然地举手投足。他“观察”但不“参观”,“吃”却不“饕餮”。

和他在一起,愉快的事情便越发愉快,不愉快的事情也能单纯地视为不愉快,不往心里去。这份丰美和轻妙仿佛音乐一般。

他轻快地旅行,然后轻快地回家。出发也罢,归来也罢,始终心情愉快。于是我猜想,万一因为什么事情不能回家,他恐怕也会安之若素,抛却一切,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吧。

当然,这么说了,他一定会否定。“我不舍弃,不会舍弃。为什么非舍弃不可呢?妻子在等我回去。女人也在等我回去呢。”

现实生活中,他什么也不抛舍,然而有抛舍的精神准备。本质意义上的旅行就应当是这样。

来自这样的人的称赞让我异常高兴。“尽管身手不够敏捷,为人远欠机灵,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下次我们还一起去旅行吧。”我激动得甚至声音都走了调。

称呼年长的男性为“男友”,让人有点踌躇不安,但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位优秀的“男友”,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见多识广却又为人懒散,稳健可靠却又楚楚可怜,兼备享乐人生的诀窍和忍耐人生的决心。能够进行丰富的旅行,便意味着拥有丰富的人生,两者是相似的。

不过,在他爱用的词语里有“女人”一词。“因为那人是某某某的女人”,“女人在等着呢,我得回去”等等。我喜欢他这个词儿。不是“妻子”,不是“情人”,也不是“女朋友”,而是“女人”。我喜欢这个词的准确、淡然和妩媚。

遗憾的是,我不是他的女人。但是,在他的身边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这样的状态令我心仪。

这种表里如一,一踏上旅途便格外鲜明。大家将工作和家庭暂且搁在一旁,在各自都不熟悉的地方一起行动。

有一次,和包括他在内的四五位朋友一起去了南国的岛屿。我觉得作为男性,他携带的行李略嫌多。短短数天的旅行,却把包塞得满满的。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呢?

他那行李的真面目,原来是塔希提人用的那种缠腰布和文字处理机。在南国岛屿购买缠腰布的大有人在,却鲜见自备的人,更何况一条又一条的还带了好多。我忘不了那些缠腰布鲜艳的色彩,他乐不可支地将它们缠在身上。晚餐时竟还缠上外出作客用的。我大为惊讶,同时也着实感动,因为缠腰布实在和他太般配了。

据我所知,他从没说过“太忙”“工作太累”之类的话。问他:忙吗?他总回答:不啊,闲着呢。他说工作起来非常愉快,轻轻松松、开开心心,似乎工作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见他旅行时也带着文字处理机,我暗暗以为他一定是忙得焦头烂额,截稿日期已迫在眉睫了。过后,听到一位朋友推测,说那是他新买的文字处理机,因为新鲜劲儿还没过去,所以就随身带了来。

我想,或许当真如此。这很像他的做派。但也可能并不是这样,说不定真是火烧眉毛。在我们面前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实际上已经是紧迫不堪、穷途末路,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这也很像他的做派。

海边的房子里,在镶嵌着大块玻璃、采光极佳的客厅,清晨,他缠着缠腰布敲击文字处理机的身影,无人得知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他便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