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大人~男友的房间~(第9/9页)

那天很热。我点了一份冰镇白玉赤豆汤。他笑了,说道:

“喜欢甜食这一点没有变嘛。在‘友善者’靠窗的座位上,常看到你一个人吃着难以想象的超大冰激凌。”

然后,我们坐在那里慢慢地聊起各位朋友的情况。他说读过好几本我写的书。我道了谢,却还是觉得困惑。

回忆起了一件事情。

好几年前,第一次看到小林纪晴的《亚洲人·日本人》。作者来到亚洲各国,为遇到的年轻日本人拍照并进行采访,整理成文,出了这本书。随便翻阅了一下,我便产生了强烈的“怀念之情”。

看到照片上的这些男孩女孩,我满心认为:“我肯定认识!”大家好像也都是这样。

我们充满怀念地聊起了共同的朋友。房间里总是放着大瓶三得利红牌威士忌、穿着木屐走来走去的阿敦,决心要当政治家(已经如愿以偿)的雅人,美丽奢华而又大胆、奔驰车里散发着毒药香水味、对朋友体贴入微的千辛,我一直误以为上身穿着紧身胸衣的肌肉发达的阿诚。

“真想大家结伴,一起再去趟美国啊。”他说。

“去吧,去吧。一定会非常开心。”

我响应道。但是,我觉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我们都变成老头老太之前——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每年从他们寄来的印有照片的贺年卡中可以得知,谁的家庭又新添了成员、谁的职位又有所提升了。我们大家都身处不同的地方。

“只有拼命向前哪。”吃完了冰镇白玉赤豆汤,我说道。

“你好勇敢啊。”他说。

这时,我觉得他有点狡猾,便说道:

“你耍滑头。”

尽管如此,我还是带着几乎堪称“灿烂”的喜悦,望着眼前这位毫无变化、依然难以倚靠却为人和善、一定比我“成长”了许多的男友。

重逢真美好。朋友当然不是以量取胜,但朋友众多,人生会更快乐。

纵然不会再度重逢,但是他们肯定会在各自的人生中施展身手,能够这么想,便是对我最好的支持。

上帝还是存在的啊。

在盛夏的大阪地下街和他分手后,我边独自走着,边这么想。

饰有小石头的耳环

我基本上不善于和孩子交往,所以当有孩子的朋友说要带孩子来玩时,我便会紧张得哆嗦,因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问到什么样的人是理想的男性或者理想的女性,有人回答说是“喜欢孩子的人”,我也无法理解。这是个谜。

总而言之,我尽可能地不接近孩子。

然而,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要分类的话,应该算是个孩子,却极为睿智,是我的朋友。碰巧他是我的女友所生,因此对我来说,他也是朋友的孩子。但这不是事情的本质。

在我的眼里,他是个非常成熟的人,总是在充分了解周围的情况之后,再深思熟虑地付诸行动,说起话来远比那些比比皆是的大人诙谐风趣,而且还非常温和。

事实上,每次相遇,他都令我刮目相看。

在他情有独钟的“地铁博物馆”里,他完美地陪伴着我的朋友(他的母亲)和我,给我们讲解有关地铁的丰富知识。当时他还只是个幼儿园的学童,竟吐出了极有男女平等色彩的台词:“还能走得动么?”“行李我来拿吧。”

第一次来我家玩的时候,他逐一巡视每一个房间:“这榻榻米大概多少多少叠吧。”不仅猜测得准确无误,甚至还说什么“郁金香和窗帘的颜色很般配,好可爱”,“虽然有点凌乱,不过感觉很好”,煞费苦心地夸赞,连旁观者看了都心痛。“这架钢琴我可以弹吗?”他彬彬有礼地问。“请。”我答道。他便不看谱子,弹了一支很短的曲子(当然是替我们着想),然后仅用十秒钟便发现了连我这个主人都一无所知的自动演奏功能,使在场的每一位(他的母亲除外)大人目瞪口呆。

他对机械很在行。女友丝毫不以为奇地说。不愧是母亲。

还有过这样的事情。在咖啡店里,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抽烟,他突然说:“吐烟时用不着每次都头朝上。”语气非常老成。他的父母都不抽烟,不过他大概原谅了我这个坏习惯。我好像无意识地“每次都头朝上”将烟吐出去。倘若他说“在孩子面前请不要抽烟”,我大概会好强地微微一笑,答道:真是多管闲事。他的宽宏让我惶恐。

他管我叫“小香织”。这个称呼里没有丝毫的撒娇和阿谀,我每每深受感动。因为我觉得,小孩子在用“小什么什么”称呼大人时,大体都含有这种成分。然而,他口中说出的称呼却回响着彻底的公平与对等。

我当然死也不会说,不过,万一我对他说“我们是朋友吧”,他肯定会面露诧异的神情,认真地对我说:“不对哟。”这一点恰恰是我认定他是男友的理由,亦即拒绝分类。各自维持自己的主观。永远是一对一。

然而,当朋友生女孩的时候,我总是想:你要做个好女人,做个好女人将来去伤男人们的心。而当朋友生男孩的时候,我便想:你要做个好男人,做个好男人将来别让女人伤心。这差异究竟源自何处呢?

好女人让男人伤心,好男人却不让女人伤心,我的心里似乎有这种“情结”。是女人擅自为了好男人伤心,而不是男人使她们流泪。

看见小孩子,我便会想,尽管如此之小,就已经有了男女之别,这个世界可真奇妙。

对于我来说,男友好比是蔬菜浓汤,并不像咖啡、香烟、巧克力那般紧贴身旁(那是恋人或丈夫)。但反过来,又不妨说比他们更特殊,是奢侈、温暖而幸福的,对躯体和心灵都极其适宜。我喜欢玉米浓汤,也喜欢土豆浓汤,还喜欢韭葱浓汤和芦笋浓汤。

说说这个二年级小学生的浓汤吧。去年生日时,我收到了他和他母亲的礼物,是一对饰有小块深蓝色石头的耳环。据说这是他挑选的。他母亲喜欢更可爱的颜色,可他说“还是别那么可爱为好”,出言阻止。我不得不大为吃惊。比起从十三岁结识以来相交二十多年的母亲,说不定是刚出生没多久的他,对我的外表和服饰观察得更细致。

他的评论本来是这样的:“送给戴着墨镜、啪嗒啪嗒吐着烟圈的小香织,还是这个更合适。”是吗是吗,原来我是这种形象。我颇有些不情愿承认。

几乎没有男性给我挑选过首饰。几乎这个词有点含糊,坦率地说只有两次。第二次便是去年的生日。

戴上这对饰有小块深蓝石头的耳环时,不知何故,我感到非常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