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的孩子 ~Ⅰ~(第4/5页)
根本没想到数月后在纽约瞄了一眼叫“禅书店”的专营日本书籍的书店时,自己竟如此动摇。事实上我极度动摇,继而便陶然沉醉。那是日本书屋的气息!
令人怀念的太宰、漱石等,厚厚的时装杂志呀漫画杂志呀,甚至还见到了少年文库,我由衷地兴奋起来。翻开一本,文章便立即涌入双眼。即便不去阅读,仅仅是望着铅字,肌肤也会将单词吸收。日复一日与英语格斗的我发出了喜悦的呼声。日语不断地渗入体内。
很多书我都想要,这也想读那也想看,可正值没钱的时候(要知道那可是外文书,贵得要命),犹豫了一会儿,我便决定在书店里阅读。
因为一天读不完,一连去了好几天。芹泽光治良的《结婚》(在日本已绝版,找不到了)和欧文·肖的《露西·克朗》(还特意读翻译版,真够可怜的),无一不是每个角落都细细地品味了一番。坐在书店里读书,只有那时而已。
月下沙漠的旅游巴士
想欣赏月光下的沙漠而来到突尼斯的时候,搭上了来自欧洲的老年沙漠旅游团的巴士,到中途为止共度了一段旅程。从首都突尼斯开始,朝着撒哈拉沙漠,巴士不断地向南、向南驶去。和旅行团成员共度的这两天时间,该怎么说呢,格外精彩纷呈。
巴士上完全是法语圈,而我不会法语。除了阿拉伯导游(他的英语有浓烈的地方口音)和两位来自丹麦的老妇人(她们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没法和其他人交谈,只有一位老人经常找我说话。这位八十二岁的老爷爷在体态肥胖的老人中尤为突出,身躯庞大,因此说话声似乎有点痛苦。有一次(那是在用餐时,他坐在我的正对面),他突然两手按住心脏,呼吸急促,挣扎着说着什么,我还以为是心脏病发作,慌慌张张喊来了导游。匆忙赶来的导游与老人三言两语说了几句,苦笑着告诉我:这人只是说“好久没有和年轻女孩一起用餐,太激动了”。
两位丹麦的老妇人都有点神经质,餐馆的所有餐具都要用餐巾擦了方才使用,饭后吃的药量之大令人吃惊。她们喜欢谈论环境保护的话题,比周围的老人更爱打扮,行动也更敏捷,看到其他人慢腾腾磨磨唧唧的样子,便嗤之以鼻:“就因为这样,老人才讨人厌呢。”
老人们着实难伺候。不过,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会让他们欣喜不已。刚才还面红耳赤地说着什么,转眼间已经进入了梦乡;以为他们还沉浸在梦乡,可一眨眼已经醒来在品尝点心了。总之,包括我在内,这辆巴士的乘客非常缺乏协调观念,却营造出了无忧无虑的舒适感和朝气。
随着巴士向南行驶,天气越来越热,即便在车里也需要戴帽子。旅游巴士破烂不堪,分明没有下雨,车顶上却漏下水来,一旦停下休息,吉卜赛孩子便围上来死乞白赖地索要圆珠笔和点心。可转眼之际,老人们已经哼起了香颂,我也被迫唱起了日本歌,大家拍手给我打节奏,却完全是七零八落,根本没什么节奏可言。我一边唱一边想:反正就顺其自然吧。那期间,巴士向南,不断向南驶去。身材高大的驾驶员(他也是阿拉伯人)嘴对着一升大小的瓶子喝着橄榄油,大胆地向前猛开。车窗即便紧闭着,粉末状的沙子依然从缝隙中吹进车厢,眼睛和口腔粗涩不堪。永无止境的沙子、骆驼、夕阳。巴士里面则在上演“星光大道”。
就这样,我来到了沙漠。走下巴士,沙漠的沙子像黄豆粉一般,埋没了我的脚踝。一片广袤虚无的风景。那个夜晚,我们居住的是名为“沙漠玫瑰”的奇妙小屋。深夜,我悄悄地走出屋子去散步。眼前是我憧憬的月光笼罩下的沙漠。那油光闪亮仿佛湿润般一望无际的月下沙漠,美得令人窒息,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心想老人都早睡早起,看不到如此美景怪可惜的。这时,远方传来了说话声。放眼望去,一群老人从左前方走来,好像是散步去了。看到老人们的模样,我张口结舌。人人都煞有介事,头上裹着白头巾。
月光下,老人们热热闹闹走来的身影既幽默又可爱,不知何故,又非常庄严。
微妙的朦胧感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随着蒸汽管发出的声音,这本书(《手掌里的多君》,安西水丸著)开始了。那一天的天气,甚至在室内都感到丝丝寒意。这开场简直如同电影,还是黑白的有点年代的法国电影。编织的分明是发生在纽约的事情,无论是淡然扩展开去的故事,还是主人公们落寞的侧影,都让我觉得这本书具有浓厚的法国电影氛围。大概与安西先生的小说特有的“微妙的朦胧感”不无关系。
阅读《朱顶红》(Amaryllis)这本书时,那“微妙的朦胧感”实在太精彩了,让我很久无法阅读其他的书。在《手掌里的多君》中,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改变。
说是朦胧,当然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小说那种模糊手法。并不是什么沉重的含糊不清的东西,而是人生中确实存在的某段时间的感触,夹带着些许哀愁。有点孤独、有点无聊(大约称之为青春)的日子,原本就具有某种说不清的朦胧之处。安西先生在掬取那些东西的时候,那种轻盈朦胧的手法绝妙之极,我不禁十分激动。
不可思议的是导致小说朦胧的东西的真面目。倘若是处于因袭、道德、家庭制度、自我的确立以及回旋其间的爱恨之情足以成为小说核心的时代倒也罢了,在人情世故观念淡薄的现代社会中,如此轻描淡写的朦胧小说实在稀有。安西先生的小说总是有奇妙的怀旧感,与心灵深处的情感相呼应,似乎令人焦虑令人苦闷,又似乎有点羞涩。那种与往日的自己不期而遇般令人怀念的奇妙感觉,可能恰是让这位先生的小说产生朦胧感的真正推手。
安西先生小说中出现的人物,不说“我认为”,而是说“我感觉”。这与他们的“感觉方式”十分吻合,这大约是因为他们是与其说用大脑去想,不如说是用心去感觉的人种。他们绝不会绷紧神经,而是自然地呼吸,自然地说话。
所以,《手掌里的多君》是个十分自然的爱情故事,比如里美在中央公园里摔倒的情节,连两人之间的感觉都极其自然地流露出来,看到这些,不知为何竟想流泪。他们那毫不起眼的对话、节奏、小小的争执中,不时以倒叙手法穿插着在东京发生的事件。我想所谓爱情或许就是这样,悄然存在于与激情、欲望毫不相干的地方。还有构成爱情的那日复一日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的人们(不仅是人们,城市亦是如此。以纽约为舞台的电影和小说不计其数,但安西先生描述的纽约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