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春天(第12/14页)

这头小牛每天只需要一加仑的牛奶,但是迪莉娅产出的奶量要多出几倍。如果我们让她们待在一起,小牛就会喝过多的奶,而我们得到的就太少了。一些农场会让牛妈妈和牛宝宝每天在一起待几个小时,在挤奶之前将他们分开一段时间。但是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相应的设施,很难做到。我们决定将迪莉娅和瑞伊放回牧场,用奶瓶喂养小牛。既然我们要将她们分离,就越早越好,一定要赶在她们建立感情之前。

马克用一块毛巾裹住小牛,将她扛在肩上,左手握住前腿,右手握住后腿,向谷仓走去。我们以为迪莉娅会跟着过来,但是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小牛犊不见了。她嗅着她分娩的地方上面的草,觉得小牛还在那里,却遍寻不着。她急切地大声嚎叫,待在原地不肯离开。但是瑞伊仿佛以为到了挤奶时间,高兴地朝谷仓走来。接着迪莉娅也跟了过来。我跟着迪莉娅,我们几个形成了一个有趣的队列,在雨夜中穿行。迪莉娅的后腿在她鼓胀的乳房周围摆动,垂下一小串血块。

迪莉娅一旦移动起来,就不再嚎叫着寻找她的小牛。从那以后,小牛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或者她是在用意志让自己忘掉小牛。

两头母牛走进了平时常待的牛栏。马克把新鲜柔软的牧草放在她们面前,还有一桶温水,里面放了些盐,给迪莉娅喝。她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在灯光中,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房。乳汁从她的乳头上滴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分娩的肉体的味道和铁一般的腥味,比血还要浓。猫循着味道在走廊里跳过来,满怀希望,之后又跳回去了。迪莉娅啃了几口牧草,然后停下来,目光向后投去,尾巴后面悬挂的一串血块出来了一些,之后又回去了。这是胎盘,尼尔·欧文斯称之为“清洁”。这东西应该在产崽之后一两个小时之后排出体外。

我们将农舍旁边的一个小棚子里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当作保育室,马克将小牛安置在这里,她很快就入睡了。我清洗迪莉娅的乳房,用手握住她的乳头。乳头鼓胀得厉害,只能容下我的两根手指。初乳从乳头中溢出来,里面充满了母亲的抗体。这将为小牛提供对抗疾病的免疫力,直到她产生了自己的免疫系统。我感到很好奇,尝了一口。初乳有点咸,还有些苦,一点也不像牛奶,我也不想再尝了。我的桶里有一夸脱的时候,马克灌了一瓶,拿去喂小母牛。小牛的肠道只能在出生后最初的二十四小时吸收这些至关重要的抗体。她喝的初乳越多,在她幼小脆弱的时候对疾病的抵抗力就越强。如果她一点也没喝,就会死掉。

我挤奶的时候,迪莉娅的肿大紧绷的乳房稍微柔软了一些,她对此似乎充满感激,用耐心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她丢失的小牛一样。我感觉到她身体的起伏,胎盘又出来一些,仍然悬挂着。我可以看到肉质的绒毛叶,这是胎盘与子宫连接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层层玻璃纸一般的小牛囊。她的身体又起伏了一下,胎盘全部排出体外,可能有十五磅之重。迪莉娅在畜栏里伸着脖子,试图够到胎盘。我把湿漉漉的胎盘挪到她面前,她够到了,开始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咀嚼、吞咽,直到全部吃完,她平时吃素食的嘴巴血淋淋的,触目惊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新妈妈的内心罗盘指挥她们这么做,是避免把狼引过来,还是填满她的辘辘饥肠,我只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拍成恐怖片。

给迪莉娅挤完奶,两头牛都回到牧场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马克回到床上,在真正的一天开始之前小憩几分钟。我去查看小牛,她在稻草上蜷缩着。她的皮毛呈淡黄褐色,后蹄上方有一块白色的斑点,刚刚在母体中泡过很长时间的澡,蹄子干净柔软。但底部仍然很粗糙,好像新鞋的绉皱胶底一般。她的两肋有白色的斑点,就像她的母亲一样,但是大陆一般的形状进行了重新排列:澳大利亚在她的右侧,格陵兰岛在左侧。她小鹿一般的脑袋十分漂亮,头顶上长着半透明的小耳朵。她伸开后腿,之后休息一下,让我看到了四个即将成为乳头的粉色瘤状物。她小心地舒展前腿,一次一条腿,身体摇晃着。她的注意力似乎在这个新世界和母体里安静的旧世界之间游移。她和我们这个世界的联系,光线和时间,空气和重力,依然若即若离。我发现这才是分娩的神秘之处,而不是分娩的过程。新生儿仍然带有未出生前的伟大的平静,持续数分钟或者数小时。当你靠近他的时候,你也能够感觉到。

我给她取名叫作“六月”。连续几个星期,每当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马克就会告诉我:“你觉得这就算忙了?那你等到六月试试看。”当我累得吃不下晚饭的时候,他就会把盘子轻柔地推到我面前。“吃吧,”他说,“六月到来的时候你会需要的。”我在一年工作的文氏图中看到,六月是一切事务交叉的地方。这时候仍然要耕种,而收获也马上开始。日照时间拉长,杂草将疯狂蔓延。这时候也有干草的问题要考虑,牧草也正繁茂生长。我将这头小牛命名为六月,也许是要让六月听起来温和一些,少一些威胁性,或者是想赋予她六月的活力,夏至的生命能量。

早晨挤完奶后,迪莉娅看起来昏昏沉沉的。我跟马克商议了一下,觉得她可能是分娩太过劳累,我们应该密切关注她。我那天上午去牧场移动牛篱笆时,她看起来更加严重了。我抓着她的颈圈,想把她带到谷仓去,但是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她摸起来凉得可怕,好像马上要死了一样。我跑到农舍里给戈德瓦塞尔兽医打电话,他正在别的农场出诊,会尽快赶过来。

我回到牧场,跟迪莉娅坐在一起。她就像自己的小牛那样蜷缩着,前腿叠放,头部弯曲贴向侧腹,鼻子靠在地上。我看她好像准备好要重返黑暗的旅程一样。我关注着她的呼吸,又浅又慢,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起伏。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是又不忍心把她独自留下。我到农舍里,拿着最新的一期《纽约客》(The New Yorker),大声读文章给她听。

戈德瓦塞尔先生一个小时之后过来了,带着他的万能口袋。“她得了产褥热。”他说着,碰了碰她的眼球,她的眼皮几乎不动了,“她病得很重了。”产褥热不是发烧,而是一种致命的代谢失衡,部分乳牛分娩后容易患上这种病,尤其是泽西奶牛。她们丰沛的乳汁从血液中摄取钙质的速度,比血液从骨头中摄取钙质的速度快,于是血液中的钙含量就会降低。钙含量不足的话,肌肉无法正常运转,会导致瘫痪,接着便会波及四肢、肺和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