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的写作(第2/3页)
事实上,肺结核病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种精神化的病症。按照桑塔格的说法,癌症可以发生于身体的任何器官,肺只是它赖以诞生的诸多土壤之一,这使它具有某种不便言及的特征。比如,前列腺癌、直肠癌、乳腺癌,至于新兴的艾滋病,它首先使人联想到生殖器官的病变。而肺病却只产生于人的上半部,那里距心脏最近,就像心脏的孪生姐妹,离头脑也不算太远,而且咯出的血首先要染红舌头,使味蕾得以品尝到它的滋味。说癌症和艾滋病更多的给人一种仅仅是器官性疾病的印象,似乎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它们更加速效,就像疾病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百米赛跑,缺少足够的时间流程。虽然肺结核还被人看成是某种液体特征的疾病,用黏痰、虚汗、血来塑造自身形象,但和那两种要命的病比起来,它顶多只算是时有间歇的喷泉,而它们却要算是瀑布了。如果说癌症是警句和格言,那么肺病就是小说和论文。据说,在英语和法语中,结核病都是“疾驰”的。但实际上,这个词用到癌症和艾滋病上面,可能更为合适。当一个人被宣布患上这两种疾病的时候,死神其实已经拧住了你的耳朵。肺病对人却稍微慷慨一些,它给人提供了较多的时间的土壤,使病人可以把它培育成精神的花圃——如果说癌症是强扭的瓜,那么肺结核就是瓜熟蒂落。在这方面,卡夫卡在写给情人密莲娜的信中,直接地说:“肺病,这只不过是精神病的漫溢而已。”在另一篇文章中,卡夫卡写道:“结核病的居所并不在肺部,举例来说,就像世界大战的起因并不在最后通牒一样。”从嗓子眼里咯出的那一团血,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是精神的蓓蕾。托马斯·曼在《魔山》里,将结核病看成是“被掩饰起来的爱情力量的宣示;疾病是一种变形的爱情”。说到爱情,许多作家曾经把最美丽的女性拉进结核病一族。茶花女的美貌使巴黎上层社会为之心荡神怡,林黛玉一皱起细眉,那个叫做贾宝玉的情种就把大观园看成了迷宫。多年前看曹禺先生的《日出》,如果陈白露不出场,那段戏就可以略过不看。许多患有结核病的女性被写得性感迷人,那尤物仿佛不是来自尘世,而是来自天国。作家对那些尤物的描写,使人想到沙漠中的旅人对葡萄的想象,不光是酸的,而且还分外的多汁,分外的甜。她们每咳嗽一下,作家的胸脯都会随着起伏;她们咯出的血丝还没抵达素洁的手帕,作家的泪水就已经打湿了衣襟。这当中有多少自我怜悯的情愫在悄悄发酵,岂是批评家们所能够说清;万千情愁,又怎忍交由那几个概念去生搬硬套。当批评家批判那些交际花的奢靡生活的时候,作家本人尽管口头上认同,但心里却像挨着针扎。让我们想一想现实生活中的林徽因的美吧,她的美使徐志摩神魂颠倒,并使一个逻辑学家金岳霖不合逻辑地终生未娶,其表现就像一个有洁癖的孩子摸过了糖果却再也不愿洗手。只因为能与林徽因擦肩而过,我本人就愿意生活在那个年代。徐志摩爱恋的另一个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是结核病患者,她的早逝有如一缕青烟绕梁不绝。我曾看过加缪本人的一张照片,在草地、儿童的映衬下,那种男人的美能使好莱坞明星显得愈加俗不可耐。观看契诃夫本人的照片,你会发现随着肺病的加深,痞子气是怎样一点点的消失,而美是怎样一点点的从他的夹鼻眼镜后面培育起来的。在各种幽灵似的人物当中,如果选择一个幽灵作为他们的形象大使,那么卡夫卡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有哪些作家比肺病作家更清醒、更美、更复杂、更有魅力,也更难以捉摸的了。在这方面,抓阄似的随便拉来一个人都是现成的例子。所以,当纪德在《背德者》的题记中引用《诗篇》里的诗句,说“天主啊,我颂扬你,是你把我造就成如此卓异之人”的时候,我们不应该觉得他矫情,因为那实在是恰如其分的。
默尔索就是《诗篇》提到的“如此卓异之人”之一。他最后的独白,是我读到的最感人的篇章。他部分地实现了加缪的梦想:自由、反抗和激情。用加缪的话来说,“自由只有一种,与死亡携手共赴纯净之境”。或许是因肺病作家最后都脱离了贫困,所以,他们笔下的主人公死时,大都与脏乱差无关,显得体面优雅。耗损的结果是作者的身体像书籍一样单薄,灵魂浸润在那些文字之中,像穿花蛱蝶一样飞出。蛱蝶的翅膀与他们的身体也有某种相似性:透明,轻盈,绯红,像盛开在泉边的花朵上的叶脉。结核病患者卢梭说:“死亡和疾病常常是美丽的,就像肺痨的红光。”这样一种将肺病美学化的言谈,似乎要给人这样一种荒谬的印象,那时刻都会降临的灭顶之灾,带给他们的倒像是某种令人钦羡的恩惠。
但是,轻松的谈论肺病作家不能不说是一种罪过,因为这容易忽略残酷而真实的另一面。肺病作家的作品首先是一种痛苦的质疑性表达。如果它呈现出来的是忧郁,那是因为作者独上高楼之时,已将栏杆拍遍。如果它是一次慈航,那首先是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如果主人公已经服罪,那是因为罪早已深入骨髓。如果有谁要反抗,那是因为西绪弗斯虚空的内心最需要石头的重量。茶花女之所以夜夜笙歌,那是因为她内心举目无亲。
是的,我不想让轻松的谈论掩盖住命运的伤口。这样的伤口放到一个人身上,比如放到卡夫卡《乡村医生》里面的那个少年的臀部,就“比碗口还要大”。那样一个伤口之所以能够出现在那个少年的臀部,是因为它首先出现在卡夫卡的肺叶。在一篇日记中,卡夫卡写到了这个伤口:“如果真像你所断言的,肺部的伤口是一个象征,伤口的象征,F.(菲利斯)是它的炎症,辩护是它的深处,那么医生的建议(光线,空气,太阳,安静)就也是象征了。正视这个象征吧。”我们从肺结核作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许多创伤性记忆,以及各种复杂的悖论关系。鲁迅终其一生都纠缠在激进与保守、遗忘与记忆、存在与虚妄、中心与边缘的巨大旋涡之中,这当中的每一次选择,都永劫不复地带来更大的创伤性记忆。“目光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谓之路者,不过是彷徨而已。”如果谁对我说,这是鲁迅的言论我肯定不会怀疑,但这话却是摘自卡夫卡的《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道路的观察》。当一只小兽从阳光下的雪地里走过的时候,我们不仅要注意它留下的花朵般的蹄印,还应该注意到那蹄印中的血迹。默尔索(法文:Meursault)这个名字中的Meur与“谋杀”为同一词根。这个名字是从加缪的另一篇小说《幸福的死亡》中的梅尔索变化而来的。而梅尔索(Mersault)这个名字又可分解为“海”(Mer)和sault,其发音近似太阳。仅从名字上,我们就可以约略知道《局外人》的主题。在《局外人》中,有一个关于人和狗关系的段落,这个段落颇能表示小说是如何植根于某种创伤性记忆的:一个名叫萨拉玛诺的老人一直在寻找他丢失的一条狗,在狗还很小的时候,老人像喂婴儿似的拿着奶瓶给它喂奶。现在它丢掉了,老人的魂也就丢失了。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本来打算做话剧演员,这与加缪一生对话剧的痴迷是合拍的。小说用较大的篇幅来写人与狗的关系,对加缪来说并不奇怪。加缪总是愿意挤出篇幅,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位给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像把秋收时的繁忙景象让给秋后广袤的原野。当他在人与人和人与狗之间作选择的时候,他当然要选择人与狗:“那一身漂亮的皮毛,真是天下无敌。”我上面曾提到,肺病患者总是喜欢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并说那是一种最微弱的反抗力量的源泉,但急于奔向阳光和空气的举动,在肺病患者那里其实首先是对创伤的注脚。加缪对阳光和沙滩,对物的描写,与后来的法国新小说之间有着某种扯不断的亲缘关系。在《怀疑的时代》一文中,萨洛特在加缪的“客观描写”中,看到了复杂的心理因素:“加缪的境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李尔王被女儿中最失宠的那一个所收留的情景。他曾细致人微地设法铲除这种‘心理剖析’(是吗?李注),但它却像黑麦草一样到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