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内人的写作(第3/3页)
肺病因为拖时较长,所以最亲近的人也容易产生厌倦情绪,如果患者是一位老人,那么床前无孝子几乎是可以断定的。患者是一位年轻人又会怎么样呢?加缪在随笔中曾经写下他患病之后,他母亲的态度。虽然母亲在见到他咯血之后,顿感不安,但她并没有照料他,而是把他送到了舅舅那里。送是遣送,也是最早的流放。而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她便默不作声,两人面对面,绞尽脑汁找些话来说,有人曾告诉他(加缪)曾见她哭过,但是,他对此将信将疑。更令人奇怪的是,他不曾有责备她的想法。某种默契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了”。这样的描写,不能不使人想起《局外人》中的默尔索的奔丧。法官、神父可以指责默尔索的冷漠,但他们绝不会指责默尔索死去的母亲。与卡夫卡的父与子之间强烈冲突不同,加缪笔下的母与子,在沉默的时候其实带着某种温情:“当母亲在家时,总是静悄悄地望着我。”那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和解,而是认识到了存在的困境,以及解脱的不能。在《局外人》的结尾,默尔索在夜间醒来时,看见头顶上满天星斗,“我又听到了郊区的声音。夜晚的气息,土地和盐的气息,清醒了我的头脑……汽笛响了起来,它宣告有些人走进一个永远不再和我有任何联系的世界。很久以来,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他想到母亲临死了,反而感到了解放,想重新过一种生活。如果说,卡夫卡的“父亲”是某种权力、专制的象征物的话,那么,加缪却宁愿回到事物本身,回到最普通的伦理关系上来,并从那里表达他对世界的体认。我这样说,似乎是要强调《局外人》的自传因素。是的,又有谁能否认所有伟大的作品首先是作家的灵与肉的自传。
“他的热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难之大。”在讲述西绪弗斯这个荒谬英雄的故事时,加缪这样写道。与推巨石上山的故事相比,我倒更喜欢发生在这个英雄身上的另一个小小的插曲,正是由于这个插曲,西绪弗斯才会去推那个巨石——他踏着沉重的步伐,永远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自己的苦难:据说,作为凡人的西绪弗斯临死的时候,决定考验一下妻子对自己的爱情。他叫她把他的尸体扔到广场上。西绪弗斯从冥间醒来,却对妻子的顺从感到恼火。于是他又再次来到人间,欲惩罚妻子。他又见到了温暖的石头、金色的沙滩、闪烁的海水,以及海湾那优美的曲线,并深深地迷恋于此,连冥王的召唤也被他当成了耳旁风。他胆大妄为地在人间又活了几年,惹得神衹们不得不对他进行处罚。他们逮住了他,攫去了他的欢乐,把他扭送到了下界。在那里,一块巨石正等着他推向山顶。除了赢得那荒谬英雄的美名,他似乎别无选择。是的,除了“肺结核”三个字没有出现之外,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所有肺病作家的宿命:他们的自由,他们的反抗,他们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