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5/7页)
(再)多年前,利息正高而房子便宜,有些人靠吃长在银行里的一笔积蓄或债券的孳息活。储蓄所的常客里,有位神情孤傲、很有风韵的中年女人,每个月领一次利息,本金在当时很大:一百万美元,推测不是她的钱。柜员猜了几次,没猜出所以然,后来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至于她什么时候不再来了,记不清了。
#地下# 这儿是边境上的大城,革命时期的遗迹是白蚁洞似的人防工事。当年,上面一号召,各单位闲着没事儿就挖、高兴了就挖、想起来就挖,沟渠纵横,标准各异,设置了“人防办”管理,但似乎没有详尽的图纸,说不清有多少地道。日后,这些洞偶尔变成吞噬人的陷阱,一个人从突然出现的坑掉下去,会在几里外的地沟里被冲出来。
(续)地下摩肩接踵,阴无天日,空气污浊,装修刺鼻。警察早就坐立不安:十里地道上下纵横,只有不多几处狭窄的出口。当时尚无“恐怖袭击”概念,只是想到一旦失火,闷死的多,踩死的更多。建议起码隔断成几部分,万一有事,起码少死些人,但影响了经营收益,人为财死,管理、经营方都坚决不同意,连行人都觉得还是这么着方便。对峙了几年,各撤一步,所幸至今没出事。
(再)二十多年前,地下商场正中间开了家巨型游戏厅,游戏机都装着光枪、摩托车,让我等小孩儿头晕目眩。还有柏青哥、老虎机,没几个人玩得起。最里面有小厅,专打扑克玩骰子,输了还给发两包良友烟,不许学生进。开幕式请来了周润发,举城如狂。据说老板和某某人有关,或者说不就是他儿子嘛。这一切就在城市最中心,那些年的坦荡直率真是叫人想念。
(又)管此地的部门,专擅地下的事情,十几年前,是泼天的富贵。在闹市区的地下挖条通道,就凭空变出个服装批发市场,电商之前,每个摊床能养活一大家人。随之而来的争斗就凶险,牵连的人物使人咋舌。市中心的几条街已经挖遍了,向下再挖第二、第三层。那年月,工程时有事故,地下施工者和地上行人,最后一次时是十几二十个。赔了多少,后事如何,年深日久,都记不得了。
我爱读电线杆上的启事,最有趣的一类是狂躁的教主用不通顺的语句预言末日和招募信徒。多数是寻找宠物或车祸目击者,有一则:“我儿子×××,身高204cm,于×月×日夜在此路口暴毙,至今死因不详,急盼有知情人或目击者与我联系,13×××××××××,酬金1000元。”两米多高,每个看过的人都不容易忘掉。
《寻人启示(事)》 女,30岁,微胖,身高一米六十五,穿粉色连衣裙,黑色皮凉鞋,背白色单肩背包,少言寡语,患有重度产后抑郁症,请见到者与家属联系。
还有一则启事:“此地的免费棋盘,已经转移到儿童公园乒乓球台旁,热烈欢迎棋友前往切磋。”我特地跑了一里路到公园看过,是个弥勒模样的老者,巡回于几架木头棋盘间,身后树枝儿上挑着副没装裱的对联,上联是“其乐无穷”,下联是“公园下棋”,无情对。已经有了几对棋友,下得臭而严肃。
公园的男厕所墙上,有人写了几个遒劲浓烈的大字——“求同性朋友”,没有联系方式和其他信息。他精心准备了一支饱满的黑墨笔,只是为了在这么一个地方绝望地说出心里的愿望。
公园里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摆上一溜四五块砖头,每块砖头代表十元钱。遛弯的老头子迂回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再数数砖头,伸脚扒拉开两块,满怀期望地望着她。
夜公园黑着灯,只有跳广场舞的地方有亮,几百人穿一样的运动服,戴白手套,合着流行歌曲硬着关节走,队伍越来越大,所以被叫僵尸舞。听说来做僵尸要交钱的。“你以为老太太们是来健身的?”看久了的人说,“她们是来搞政治的。这个领舞的老太太上个月刚篡了权,那几个老太太,正在琢磨推翻她,她们一边走,一边正商量具体细节呢。”
白天的这里,是市抗癌协会免费教气功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倒确实是有政治,老会长是患病二十多年的明星,教了个学生,学生刚刚当了会长,老会长便再也不能来了,只在家教气功和卖灵芝孢子粉一类的药。都以为重病足以让人反思超脱,大概独处才可能,出得门去,依旧是其乐无穷的与人斗。
公园里有个架子搭成的亭子,既不避雨也不阴凉还不好看,只是提供了座位。天擦黑时,里面晃动着数百黑影,中间有乐队,大提琴、电子琴、笛子和扬琴都有,音色相当古怪。唱的都是红歌,下过功夫,能配出不同声部:“红军不怕”“——不怕!”“远征难”“——嗯难。”一个老干部背手路过,忽然说:这要是有中央首长来视察,见到得多高兴。我很惊讶于他思维之奔溢与合理。
这里不是民乐渊薮,也不爱京戏,街头拉胡琴的,从要饭的到爱好者,皆荒腔走板。公园里这老者,显得极出众,不只是名曲,随便什么歌儿都能拉,甚至西洋乐,很稳,都挂戏韵,能听出来不是专业,是高票。琴也好,堪称华贵。不远处,有个穿白绸裤褂的老太太,正练双手双节棍,纯钢制,刀马旦耍花枪一样,随着板眼上下翻飞。
走街串巷贩卖江鱼的人是乘坐渔船的打鱼人,不是钓鱼的人。钓鱼的用的渔竿是自制的,带发动机的自行车也是自制的。夏天他们骑车过江桥,去属于自己的河泡子或者江湾边上下竿。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鱼王,目睹过江面上某些超自然的现象。游客们时而好奇地观望一下他们的收益:一条半斤重的鲇鱼,十几条指肚大小的鱼。
松花江也搞生态,投放鱼苗。几天以后,几里外的下游,就有一群老头儿用纱窗一样的细网捞指头长短的小鱼。这样的小鱼能干什么呢?“就是为了玩”,老头儿们笑呵呵地回答。还能和他们说什么呢,谁还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傍晚的江畔玩什么的都有。十几个人脸朝里围着两大盆鱼,走近看,一盆鲫鱼一盆鲤鱼,菜市场最常见的两种鱼,鲤鱼八块一斤,三道鳞肉厚,九块,宜红烧,鲫鱼六块,宜炖豆腐熬汤。细听,在齐齐念诵《金刚经》,原来是放生的。往下游方向走,见有更大的一群人正张着网兜和渔网等着,肆意冲他们起哄怪叫:“还瞎逼逼啥呢?赶紧放生啊!”
大厂被碎碎零剐,卖给了开发商,退休工人中的幸运者拿到数以百计的退休金,觉得差强人意。只是活动的场所越来越小,只剩下块巴掌大的绿地。他们发明出种锻炼法:晚饭后,人挨人排成排,在这块小树林里逆时针绕圈子,每圈一分来钟,像是转经,踩出条道来。生活和上级要求他们如何蜷曲,他们就如何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