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第6/7页)
院里有片黑土,春夏两季属于七楼上的孤老头。他在里头种花,都是泼辣的大红大紫的,还有硕大肥白的喇叭花和剑兰,坟地般茂盛,几场雨过,都蹿到齐胸高。老头弄了很多用词严厉的警告牌,终日趴在阳台上警惕地向下看,大声呵斥试图摘花的人。弄得人人都挺紧张。虽然没几个人喜欢这老头子,但是又怕他死了就没有花看了。
拆迁之前,旧居民闲着没事儿,在街两边摆摊卖旧家当:磁带和二十年前的色情杂志,一筐自行车铃铛盖,几十件多年前从国营工厂顺回家的工具,两条旧棉裤和一摞前进帽,几小盆开不出花的植物。卖不出几个钱,只不过是把那个有点儿凄凉的破家里外抖露给人看。
#棚户区# 在城边上暗暗结成,像蛛网一样,既不可理喻又秩序井然,表面上两间矮砖房后头可能挖成了四通八达的构造,藏着四五户租户、开好几个生意。棚户区一旦形成,住户们就在里面自给自足,发展出低廉的生活成本和相安无事的自治,结成紧密的联系。所以,以种种理由拆除他们的生活,像是有点立意深远。
(续)发生一起命案,或重大活动、节庆、只有我们愿意承办的运动会前夕,警察在夜里悄悄包围这里,几台警车堵住出口,一个门一个门地摸过去,逐户查暂住证,带了十几个青壮年男子回派出所比对个人信息。没有被带走的心满意足地回到被窝里,寻找刚才的体温,试图接上中断的电视剧剧情。
(再)人们带着各自的秘密在这里生活。强奸了十几个小学女生的凶手最后在这里找到了,是个迁来多年的外省鞋匠,有妻子和两个孩子,邻居都觉得他规规矩矩,没看出什么不正常。
(又)一旦大批神秘买家来棚户区购买最破的房子,就预示着惨烈的补偿和征收“拆违”在即。产权认定,匆匆翻盖,工作组,煤气罐和标语、条幅,挖掘机。铁腕的领导到现场指挥,一声令下:“把爬到屋顶的人给我用高压水枪‘滋’下来,拘留,由着他们这么闹还了得?还他妈法治不法治?”大义凛然,也有点儿疲倦和委屈。
城中地皮正贵的地方,有栋快八年还没封顶的楼。房产中介讲,头一个开发商带着预售款跑了,房价重新涨起来时,又来了一个,不知怎的,又跑了,停工五年了,现在是:要钱,没有;要房,没盖完呢;要接着盖,没钱;要人,我们还找呢。真就有掐着三联单来住的,安窗户亮灯的就是。没通水和暖气,电是拉过来的。抬头看了看:最高一处灯光在十五层。
城中还有四五处这种楼,最接近完工的是个楼盘,四五栋高层公寓,已经只剩下窗户没上,停滞了七八年。头几年,还有委屈的业主来拉条幅刷标语,四处奔走。自从有几个附近小学的男孩儿被摔死在电梯井里,便都相互告诫不要再进那个工地去。
我上小学时,学校大概为了点儿票钱组织在附近一家叫地宫的电影院看过几次电影,《黑楼孤魂》和《午夜两点》,甚至还写作文,这混蛋学校。为什么叫地宫呢?因为楼层是向下算的,地面一层,地下至少五层:游戏厅、台球厅、舞厅,电影院在最深处。那地方先后发生了几次火灾,累计烧死三十多人,直到发现怨鬼在营业时间都会在走廊上出现时才关闭。
一个时常能见到鬼的人告诉我:午夜以后出门,应该走在马路当中,鬼大多是怕人的,都贴着墙根来回。还说我们为什么要害怕自己迟早要变成的东西?
北上广以外的商业地产,大半困顿。五年前,三家合伙全款买了门市房,陆续踏空股票牛市和高利P2P,又目睹股灾和P2P跑路,总算饱经沧桑地等到了交房,然而哪里有客流啊,左右铺面,不是招租就是出兑。项目是卖海参燕窝,赶上反腐,有几个自己掏钱吃的?三家股东轮流来看店,轮换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犯愁。店里养了条哈士奇,整天在空荡荡的步行街上乱跑,叫他们好生羡慕。
新城区的路又宽又长,信号间距远。车从老城区出来,憋久了的尿一样怒而急,很容易就推上五挡。有几个行人懒得上过街天桥,若无其事地走下人行道,飘逸于车流中,有老人,有抱孩子的。开车的抱怨:“真要撞了他们,对方全责也要赔钱。”“最怕这帮电动车,没有一个看红绿灯的,你数着吧,没有一个。”
小区以欧洲名城命名,因为所有楼都顶了个瘆人的黑色哥特尖顶,如一群无常,看得心里发麻。居民们倒无所谓,注意力在几块绿地上呢,一楼的顺势圈起来窗外的一块,剩下的先到先得,插上木棍,拴上玻璃绳,宣誓主权,小型的闯关东。种大葱茄子豆角的居多,很有些行家里手。物业并不管,何必管。原本是大家心照的和顺场面,直到有一家忘情,为了那半垄茄子拉了车有机粪肥来。
搬家公司的人说,常接到这种活:从开发区二三百米的高层公寓里把家搬进破败的平民旧房,东西不多,都是些又重又卖不出去的家具。几乎见不到男主人,女主人的话也很少,以木然神情维持尊严,小费基本指不上。“咱们过惯了的日子,他们可能过不了了。”
新搬来家南方生意人,男人早出晚归,二十岁出头的女人怀抱个不会走的孩子,指着远处跑的七八岁男孩儿说:“那也是我儿子。”于是都知道她曾是个“外宅儿”了。邻居的老太太们不屑一顾地议论什么她自然都知道,像没听见,对任何人都得体殷勤,奉承得不着痕迹,几个月后,人人都说:难怪难怪,这南方小媳妇真不得了。
去买豆腐,听位老者冲一群人讲高层新动向,夹杂着新而大的老虎们尚有余温的名字:“他到底是拥护(因为)啥下来的呢,我好好跟你讲讲吧。”回来时,说到了该怎样从中美关系入手处理南海问题,听众还剩一个,大概是因为老者坐的那条凳子是他家的。越偏远地方的人,越关心国家大事和全球局势。就我听到的两句,还蛮有水平。
儿童的游戏场景已与昔日不同,每个孩子都有个大人紧张地守着,各子其子。一个男孩儿毫无原因地拧了别的孩子一把,被奶奶拎起来响亮地打了一顿,解释道:“谁家不是就一个?这毛病得赶紧扳过来,要不将来闯祸。”
过了好久,总有四五年了吧,我又遇到那个唐氏儿,不似我已显老。是不是他,也不一定,这病的患者难分面貌。穿着干净的运动服,跟在个中年女人后面,在我犹豫时,蹦跳着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拦住他问问:“你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