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第8/15页)

这是一个精神分裂者的世界,是人们害怕的未知的世界,在无数的电影中,它是恐怖的黑暗的世界,但是在这部电影中,这个你不知道的世界里也有亮色。在影片的最后,珍妮像纳什博士那样,选择了不求助精神医生而由自己来解决一切,她回到自己的家中,此时,她精神分裂出的那个人格已经从她自己的肉身中剥裂出来,珍妮看到了她死去的朋友站在门口,那是她的幻觉,是她生命中的朋友,也是她的另一个“自我”,她们默默相望,最后,她选择让她留下来,和她永远在一起。

看着她们互相微笑的样子,我也想起很多年前,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男人没有面孔,却无比真实。那不是一场春梦,而是确确实实的一场关于爱情的梦,是关于那个你曾经以为存在,但是却最终在人世间遍寻不见的如风少年的梦。那梦中的少年,他不是真实存在的任何人,从前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因为我知道他不存在,所以我自己也已经忘记他很久了,而今他却突然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在清晨的阳光里独坐了好一会,内心充满了忧伤。

这世界,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幻觉,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所谓“存在”,到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还只是存在于我们的脑海里?当我们死去的时候,这些“存在”也随我们一起死去,这些我们摸得到的,闻得到的,拥抱得到的一切,也不过是感官告诉我们大脑的而已,它到底有多真切?还是这一切,也并不比一场梦来得更虚幻?在《战争与和平》中,当安德烈公爵在弥留之际,他想到自己的死,不,他没有死,他只是醒了。庄子在醒来的那一刹那,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一个在梦中变成了蝴蝶的人,而不是一不小心梦到自己是变成人的蝴蝶,会不会很失望?

现实中的珍妮最终让幻想中的珍妮留下来,她并没有彻底回到那个所谓“真实”的世界,因为对她来说,那也是现实的一部分,那也是她自己的人生的一部分。我看着她站在自我之外,微笑着,深深地凝视着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想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朋友,我也想起我曾经做过的梦,这世界太冷酷,唯有梦最温暖,也许在某一个瞬间,我也曾希望这样,能回到梦中,和自己梦里所爱的人,永远相伴一生,直至死亡将我唤醒。

活死人的黎明

两年前的夏天,我和朋友到马来西亚的云顶去玩,有一次,我们在赌场外的大厅等人,大门里出来了一个女人,年龄大概有五十多岁,一副皮包骨头的身架,穿了一身妖艳的红,她手里夹着烟,旁若无人地从我们的面前走过,样子老且丑陋,脸上的妆容极浓,但浑身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仿佛从一部电影中走出来的故事,使得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后来我们又在旁边的面店遇到她,这次却是同一个老且丑的老男人在一起。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抽烟,那男人也是一副老浪荡子的模样。我是个爱写小说又爱电影的人,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女人背后的故事是什么,而我的朋友也注意到她,就对我说,“看那边那个女人,一定是个老妓女”。

后来我在《中央车站》的候车大厅里第一眼看到朵拉的时候,她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替人写信,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装模作样地让自己显出一副善良的样子来,以骗取路人的信任,好利用他人的希望,为自己换来一点活命的钱。她的顾客都是目不识丁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人,他们对她眼中偶尔滑过的一丝狡诈毫无察觉,幸福洋溢地在她面前诉说着自己的各种向往。然而我却被她的眼神震了一下,我读过故事的简介,知道这是一个关于一个老女人和小男孩的故事,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老女人还是个骗子,样子老且丑陋。我立刻想起了云顶的那个女人,于是就想,这个女人一定也当过妓女,她坐在那里,带着她的过去,而这个电影,讲述的却是她的未来。

然后男孩约书亚出现了,没有许多电影中的孩子的那种清澈温柔的大眼睛和讨人喜欢的笑容,却有着令人不舒服的早熟与怀疑的眼神,以及底层生活的孩子特有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她情不自禁地看了他好几眼,他也看她,他的眼睛在说:“我讨厌你。”而她的眼睛则在说:“我也是。”

这就是电影中一老一小两个主人公的第一次相遇,老人并不慈祥,孩子也并不可爱,在熙熙攘攘的里约热内卢的中央车站,四周的空气干燥闷热,各种堕落,腐烂与挣扎混合在勃勃生机之中,在明亮得照得透墙壁的阳光里,灿烂得像一场梦。

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被命运安排走到了一起,一个故事的开始,即使是没有善的原因,还可以因为恶。约书亚母亲在车祸中的突然死亡,并不能够成为他可以赖上朵拉的理由,她只是帮他妈妈写了一封信而已,不至于为了这么一点点联系就背负起这么大一个责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恶毒,她甚至把这孩子卖给了倒卖人体器官的人贩子,用卖孩子得到的钱给自己买了台电视机。但是她又没有她自己想象得那样心狠,到头来实在熬不过良心,又去把孩子救了出来。

一来二去地这么一折腾,两个人也只好一起上路了,她不送他也是无处可去,他不相信她也是无人可相信。他们一起去一个名字长得仿佛是在世界尽头的某个地方。据说那里是约书亚的家,有父亲还有兄长。两个互相厌恶的人最终坐在了一起,大巴在潮湿炎热的夏夜中穿行,无人期待黎明的到来。

每一个朵拉都曾有过自己怒放的青春,尽管她现在可能只是个抱着酒瓶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的女人。她清晨醒过来,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我们看到了一个没有希望的人那已经死去了的灵魂。她早已习惯于不给自己留一点念想,彻底扼杀掉这叫做希望的东西,甚至是替别人写的信、也从来不曾真正地寄出过,她不肯为那些自己不相信的东西浪费一分钱。

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它的人。(贝克特:《等待戈多》)即便是在遥远如巴西那样一个终日阳光灿烂的国度,人和人的希望与失望依然是如此相似。一个孩子,自然还有着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去相信和去追求的勇气,但是像朵拉这样的一个女人,随着我们一路跟随着她走下来,对她慢慢地了解之后,就再也无法简单去埋怨她的冷漠无情。没有人能够真正地了解到她的过去,她只讲到她的父亲和母亲,其余的也不再提起,她是否曾经被男人抛弃?是否爱过心碎过?我们都不得而知。当然,对于一个小男孩来说,她也只能讲讲这个。但是我们知道,在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了的人。为了生存,她骗人,偷东西,卖孩子……一切对她来说,即便是丧尽天良的事都做得那么自然而然,腐烂深入到她的心灵,扎根、发芽,吞噬着她的良知,绝望和痛苦从不挂在一个久已不知幸福和希望为何物的人嘴边。只有一次例外,她遇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那架势简直就像是苍蝇见了血一样,谈不上什么爱情,只是一个行将溺死的人,突然看到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站在加油站洗手间的镜子前,顾不上自己年老色衰的脸面,第一次擦上了口红,厕所里斑驳的油漆墙面和肮脏的镜子里她那满脸的沧桑,让人看着心酸。外面的阳光依然灿烂,她那副溺水者张牙舞爪的劲头却真是吓坏了男人。他逃得飞快,在日后的日子里,这男人也许会和人说起他曾如何及时醒悟、逃过这一劫,没有被一个已经僵死了的老女人拖下水的故事。幸亏他有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