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直的人(第3/4页)

旅行带来什么好处呢?蒙田归来,肾结石依旧未愈;事实上,矿泉水淡而无味,他就用白酒和牡蛎来提味。他宁死也不能不喝白酒,不食牡蛎!可他的人文经验大大丰富了。尚未旅行时,他就深信习俗对个人和国家起着支配作用。在旅行中,他到过许许多多地方,他的相对主义得到了证实。因此,《随笔集》第三卷比起前两卷来更加丰富多采,更有个人见地。蒙田对自己的记忆力不甚信任,于是便坚持记日记,把所到之处及其特点都写下来:这日记不是用来出版的,但在十八世纪被一位叫普吕尼的议事司铎发现,并于一七七四年由默尼埃·德·凯隆出版商出版了。若将《日记》和《随笔集》作一比较,就可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别:前者是将事实进行艺术的搬移,后者则是从这些事实引发的道德劝谕。

波尔多市长

这位人文主义者极其自豪地获得了“罗马市民”的称号,又荣升为阿基坦地区[24]首府的行政长官。他未走马上任就已知这一职位的分量:在他之前,他父亲就因此而把“温馨的家庭抛置脑后。”因此,蒙田不打算让自己的意志受到太多的考验,一上来就给自己规定了应有的状态;“到任后,我就忠实而认真地认识自己,完全如我感觉到的那样:没有记性,没有警觉,没有经验,没有魄力;也没有仇恨,没有野心,没有贪欲,没有激情。”为了评价他这一表白的意义,有必要用他的另一个声明作补充:“我不愿意人们对自己的职务不经心,不奔波,不费舌,不流汗,该流血时不流血。”第一个“市长任期”没遇到太大的困难就过去了,显然,波尔多市民对蒙田是很满意的,因为他们再次选他为市长,这是异乎寻常的。可是,这第二个任期却让他到处奔波,费尽口舌,不仅流了大汗,还差点儿流血。居耶纳和波尔多附属于法兰西国王,但纳瓦拉国王在那里也有利益;此外,神圣联盟[25]非常活跃。最后,形形色色的海盗,还不算布鲁瓦日[26]的海盗,在纪龙德河上拦截运酒的船只,对酒商们敲榨勒索。波尔多军队不大可靠,密谋利用阅兵谋杀市长。面临如此混乱的局面,蒙田表现得果断泼辣。他和要塞司令密切联系,从而恢复了秩序,排除了新教的威胁。在他第二个任期结束之际,爆发了一场新的灾难,蒙田在他的城堡时,波尔多发生了瘟疫;他因此而没有回波尔多主持选举他的继任者:那是出于谨慎,而不是胆怯。

蒙田家门口的战争

蒙田又变成了普通人,他就更容易受到攻击了。但他既不狂热,也不左右逢源,因此,他受到两个阵营里的极端分子的怀疑:“在这一派眼里,我是那一派的,而在那一派眼里,我又是这一派的。”一五八五年,国王和神圣联盟的军队包围新教控制的卡斯蒂翁镇;士兵们将当地掠夺一空:“我当时的遭遇,若是落在一个雄心勃勃的人身上,他就会像省吃俭用的人那样去上吊寻死。”然而,蒙田依然心境恬静,拒绝武装他的城堡:“我尽量让我这个角落免受政治风暴的袭击,正如我在心灵深处保留另一个角落一样……在我周围,多少城堡都设了防,据我所知,在法国,像我这样地位的人,把城堡完全交由上苍保护的人只有我一个……我不想吓得魂不附体,也没有半点逃跑的想法。”更糟糕的是,波尔多地区发生了瘟疫,死亡者不计其数,葡萄园一片荒芜:蒙田家雇用的一百来号农业工人被迫失业。蒙田平日非常好客,现在也只好离乡背井,四处寻找避难处。后来,战争远离了,瘟疫平息了,生活恢复了正常。蒙田准备再版《随笔集》,并和卡特琳·德·梅第奇[27]恢复了关系。

一五八八年的《随笔集》

一五八八年,《随笔集》第三卷准备就绪,那是意大利之行、两次连任波尔多市长和战争及瘟疫严峻考验的产物。蒙田前往巴黎,让阿贝尔·朗热利埃给他印刷出版。他还给亨利三世捎去了纳瓦拉国王的一封信:宗教战争已持续三十多年,在这混乱的局面中,两国君主终于试图接近了!可是,蒙田抵达那天恰好是巴黎的街垒日[28];神圣联盟首领亨利·德·吉斯[29]攻占巴黎,把亨利三世赶了出去。蒙田与纳瓦拉国王亨利过从甚密,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因此被投入监狱,后来,因为神圣联盟的一个成员被卡特琳·德·梅第奇抓获,作为交换,蒙田被释放出狱。他离开巴黎,到皮卡迪的一位狂热崇拜者德·古内小姐那里小住几周,这是无数坎坷中的一次愉快的间歇。接着,他陪同国王四处流浪,并列席了在布卢瓦召开的三级会议[30],此间,亨利·德·吉斯公爵被谋杀。这对所有希望和平的人犹如冷水浇头。蒙田对政治越来越厌倦,便回他的城堡去了。

顺应自然

蒙田感到自己年迈体衰,肾结石发作的次数日见频繁。于是,他真正解甲归田,致力于修改和增补他的《随笔集》,这是他生存的最终目的。诚然,他对亨利四世登上法国王位感到由衷的高兴:他终于有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君主!但他年事已高,又不愿受束缚,因此不可能加入新政府;他仅限于向新国王提一些稳重而公正的建议。他寻求过各种哲学的帮助,从今后他要顺应自然,认为“最美好的生命……是过普普通通、合乎人道的生活”。他像他的挚友拉博埃西那样,怀着对天主教的信仰,勇敢地面对死亡。

就这样,这个人悄悄地弃世而去了。他毕生都在逃避时代的种种冲突,安详地超越这血腥的混乱。“蒙田最与众不同并使他成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样一个时代,始终是节制、谨慎和折中的化身,”圣伯夫如是说。在蒙田同时代的名人中,比他杰出的不乏其人,如阿德雷男爵[31]、蒙吕克或阿格里帕·多比涅[32],他们总是手不离刺刀。蒙田的生活虽然动荡不定,但他过得平平静静,没有参与破坏和屠杀。虽然初看起来他因为从没有过激行为而成为反传统人物的代表,但他却实践了非凡的品德。《随笔集》描绘了蒙田深刻的“自我”,它已成为人类文明的象征,是世界各国正直人的枕边书。《随笔集》不仅在全欧洲,而且在美洲和亚洲被广为阅读和评论:二次大战结束后,日本出版了《随笔集》全集,一万册在一年中便销售一光。不!《随笔集》不是写给少教人看的,也不是昙花一现,而是那些依然相信人类尊严的人永久而普遍的读物。

潘丽珍 译

[1] 拉伯雷(约1483-1553),法国作家。主要代表作有《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其渊博的人文主义学识为他赢得终身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