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七章 论自命不凡(第7/10页)

我遗忘的能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我自己的作品和文章也同其他东西一样忘得一干二净。别人经常援引我写的东西,可我却并没有发现这点。如果有人问起我这里引述的大量诗句和例子的出处,我就很难对他作出回答。另外,我只是在著名和杰出的人物门口乞讨这种施舍,因为我不满足于他们的慷慨大方,而是希望施舍出自富裕和体面之手,因为明智是同权威结合在一起的。因此,我的书分享着我读过的其他书籍的命运,我的记忆既忘却我写的东西也忘却我读的东西,既忘却我给予的东西也忘却我得到的东西,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除了记性差之外,我还有其他的缺点,这些缺点在很大程度上使我变得无知。我脑子缓慢、迟钝,稍有乌云就会看不清楚,因此(举个例子来说),即使是十分容易解开的谜,我也从不要求它去解。任何要动一点脑筋的小事都会把我难住。对于要动脑筋的游戏,例如国际象棋、纸牌游戏、国际跳棋等,我只知道最基本的东西。我领会得很慢,又很不清楚,但我一旦领会了什么东西,我就会把它完全抓住,并在这一期间从各个方面确切而又深入地理解它。我目光尖锐、清楚、全面,但在工作时很容易感到厌烦,并开始产生问题;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不能长久地同书籍打交道,只好求助于别人的帮助。小普林尼[41]会告诉没有这方面经验的人们,对于从事此类工作的人们来说,克服这种障碍是何等的重要。

人无论如何低微和粗鲁,都会有某种特殊才能的闪光;人的才能不论埋藏得多深,都会在某个地方显露出来。一个人对所有其他的事情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却会对某个东西兴趣盎然、洞察秋毫、十分关心,要弄清其中的原因,得要请教我们的老师。但是,心肠真正好的人,是贯通一切、思想开放、准备了解一切的人,即使他们的文化程度还不够高,但他们有可能成为文化程度很高的人。我说这些是为了责备自己,因为我由于软弱或漫不经心(漫不经心地对待我们脚下和我们手中以及同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直接关系的东西,是我一直责备自己的事情),就变得毫无才能,对极其普通的东西也一无所知,而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一种耻辱。我想举出几个例子来加以证明。

我出生在农村,并在那里长大,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农活。自从在我之前拥有我现在的财产的人们让位给我之后,我开始掌管家里的事务和产业。然而,我既不会用筹码计算,也不会用笔来计算,我们大部分的钱币我都不认识,不同的谷物,如果区别不是十分明显,我在田里和谷仓里都分不清楚,我也分不清我园子里的甘蓝和莴苣。我弄不清最主要的农具的名称,也不知道最基本的农业知识,这些知识连小孩也都知道。我更不知道机械的技术、贸易和商品的知识、水果、葡萄酒和肉的种类及特点,也不会驯鸟和医治马匹或狗的疾病。我丢脸就要丢得彻底,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揭穿我不知道酵母在做面包时派什么用场,也不知道葡萄酒发酵是什么意思。在古代的雅典,人们认为能把荆棘巧妙地放好并捆起来的人具有数学的才能。当然,人们可以对我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即使给我准备了一厨房未烹调的食品,我照样还会挨饿。

从我坦白地说出的这些缺点,人们还可以想象出我的其他缺点。但是,不管我把自己描绘成怎样的人,如果我的描绘符合实际情况,我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我斗胆写下如此微不足道和无足轻重的事情,却又没有道歉,唯一的原因是这一题目微不足道。有人要指责我的计划,我可以悉听尊便,但不能责备我完成这一计划的方法。不管怎样,即使别人没有指出,我也清楚地看到我说的这些话毫无价值和分量,也看出我计划的荒谬。这说明,我的判断力——这些文字就是它的产物——还没有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愿您有尽可能好的嗅觉,

让您的鼻子高得连阿特拉斯[42]也不想有,

让您用自己的玩笑使拉丁努斯[43]大吃一惊,

对于这些小事,您不能说得比我说过的还坏。

咬牙切齿有什么用处?

要有肉才能填饱肚子。

您别白费力气:把您的恶言留给自我欣赏的人们;

在这里您找不到自己的食物[44]。

——马尔希埃

我并非不能说蠢话,只要我没有弄错蠢话的真正价值。而有意弄错,在我来说是十分常见的事情,我只有这样才会弄错:我从来不会因偶然的原因而弄错。把愚蠢的行为归咎于我鲁莽的性格,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因为一般来说,我不能阻止自己把不道德的行为归咎于这一原因。

有一天,我在巴勒迪克[45]看到有人把西西里国王勒内的自画像献给国王弗朗索瓦二世,以纪念西西里国王。既然这位国王可以用羽笔给自己画像,那么,为什么不能让每个人用羽笔给自己画像呢?

我也不想忘记那个不好意思让大家知道的污点,那就是优柔寡断,在讨论世界事务时这是十分讨厌的过错。如果我觉得事情蹊跷,我就不能作出决定:

我的心既不对我说赞成,也不对我说反对[46]。

——彼特拉克

我能够坚持一种观点,但不能对观点进行选择。

原因是在人类的事务中,不管我们倾向于什么,我们都可以为每种观点找到许多论据(哲学家克里西波斯说,他只想从他的老师芝诺和克莱安西斯那里学习他们最基本的原理,至于证据和理由,他自己也可以找到许多)。因此,不管我转向哪一方面,我总是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和根据,以坚持自己的意见。因此,我处于疑虑之中,并保留选择的自由,只要情势不迫使我作出决心。说句老实话,我往往是随波逐流,听任命运的摆布,稍有动静和情况我就会被带走,

当思想疑惑不决时,极轻的分量也会使它倒向一边或另一边[47]。

——泰伦斯

我的看法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摇摆不定,所以我会用抽签和扔骰子的方法来作出决定;我为了对我们人类的弱点进行辩解,找到了神的历史给我们留下的一些例子,在这些例子中,对犹豫的事情作出决定,也是听任命运和偶然情况的安排:“于是众人为他们摇签,摇出马提亚来[48]。”人的理智是危险的双刃利剑。你们看看,棍子在它最亲密、可靠的朋友苏格拉底手中有多少个头。

因此,我只能跟随别人,并且很容易被人群带走。我对自己的力量不是十分相信,不能进行指挥和领导;我更喜欢沿着别人走过的道路前进。如果需要冒险地作出没有把握的选择,我情愿跟随对自己的看法更有信心的人,我会更加相信他的看法,而不相信我的看法,因为我觉得我的看法没有牢固的基础和根据。不过,我也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发现在与此不同的看法中也有同样的弱点。“对一切都赞同的习惯看来是危险的和不理智的[49]。”特别是政治问题会引起广泛的争论和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