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三章 论经验(第5/19页)

这人愿意他就是他,

再不希罕别的什么[51],

——马提亚尔

此人的命运不好不坏,因为,一方面,认命的人不会害怕触犯主人太深太狠从而失去晋升的势头;另方面,他的境况原本一般,同各色人等都容易沟通。我希望这种人只有他一个,因为把这种无拘无束和放肆的特权扩大到众多的人会产生有害的大不敬。是的,即使对这独一无二的人,我也要特意恳请他保持沉默。

如果一位国王为他自身的利益和自我改进都容不得朋友的言论自由(而他的朋友所说的话无非刺痛了他的听觉,话的其他效果则全由他自己决定),那么这位国王再吹嘘他如何耐心等待会见某个敌人以便为自己增光添彩,他也是不可信任的。然而从人的自身状态而言,世上没有人比帝王更需要真正的不受约束的提醒了。帝王们的生活定然尽人皆知,他们有必要使众多观众构成的舆论满意,所以,当大家习惯于对使帝王走入歧途的一切噤若寒蝉时,帝王们便不知不觉卷进了人民对他们的仇恨憎恶情绪之中,而舆论如能使他们及时察觉和改正,他们便有可能避免引起此种情况的因素,避免时也不会牺牲他们的享乐。一般说帝王的宠臣考虑自己比考虑主上多,而帝王却感到得心应手,原因在于,实际上对帝王真心诚意充满友情的效力大都如履薄冰,因此,这样的效力不仅需要深厚的友爱之情和坦率,而且需要勇气。

总之,我在这里胡乱议论的大杂烩无非是我生活经验的记录,对人的心理健康可以起到吸取反面教训的儆戒性示范作用。至于身体的健康,谁也提供不了比我的经验更有用的经验,我介绍的经验是纯粹的,从未因受花言巧语或舆论影响而变质。一提到医疗,经验就成了废物,医疗中的推理使经验再无立足之地。提比略说[52],谁活到二十岁就应知道回答什么对健康不利什么有利,也应善于无医自处。他可能是从苏格拉底那里学来的[53],苏格拉底劝他的门生最好把自身的健康作为主要的课题进行仔细研究。他还补充说,如果一个注意自己身体锻炼和饮食起居的明白人不如医生懂得什么对他身体好什么不好,这就令人费解。医学吹嘘自己对检验医疗活动永远有经验,因此柏拉图的这番话便说得十分在理[54]:要当真正的医生,操此业的人就有必要亲自患过他想治愈的所有疾病并经历过他应判断的所有事故和病情。如想医治梅毒,自己得先患梅毒,这有道理。我真愿意信任这样的医生,因为其余的医生指导我们就好比坐在桌前用船的模型平平安安划来划去的人画大海,礁石和海港。要让他去实地干一干,他便不知道从何着手。他们描述我们的疾病,有如城里人用喇叭喊谁谁丢了马或丢了狗,毛色如何,高矮如何,耳朵如何,可是你把狗或马牵到他面前他却认不出来。

为了上帝,但愿某一天医学能给我正确的可以感觉到的救助,那时你看看我会怎样真诚地喊出:

我总算赞成有效的知识了[55]!

——贺拉斯

所有技艺都许诺可以使人保持身心健康,它们许的是宏愿,而且没有哪一门技艺许愿多还愿少。但如今在我们当中以此类技艺为业的人让人看到的效果却比从事别种职业的人效果差。最多可以说他们在卖劣质药水[56],但谈不上是医生。

我的阅历之广足以使我把我根深蒂固的习惯说得天花乱坠。对想领略其味的人,我已尝试作过斟酒人。就我记忆所及大约有这几条(我的生活方式是根据事物的各种变故而变化的,不过我记下了我最常有的主宰我至今的生活方式)。无论生病或身体健康时我的生活方式都一样:睡同一张床,起居时间一样,吃同样的肉,喝同样的饮料。什么也不增加,只根据我的体力和胃口或多或少减去一些饮食。我的健康在于保证我一贯的状态不被打乱。我已看见疾病从一边离开了我;如果这时我相信医生,他们一定会让我从另一边离开疾病;那样,我会不期然或人为地离开我的生活轨道。我只坚信这一点:我多年养成的对待事物的习惯一定不会伤害我。

应让习惯按它的喜好规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在这方面习惯可以作到一切:是西尔塞[57]的饮料随意让我们的体质多样化。离我们不远就有不少国家认为害怕夜晚的凉意很可笑,而夜凉对我们身体的伤害却十分明显;我们的船夫和农人却又对夜凉嗤之以鼻。你让德国人睡床垫他会生病[58],让意大利人睡羽绒垫,让法国人睡觉没有帐子和炉火,他们也会生病。西班牙人的胃受不了我们那种吃饭方式,我们也受不了瑞士人的喝酒方式[59]。

一个德国人在奥古斯特[60]攻击我们的壁炉,说壁炉不方便,他提出的论据正是我们平常谴责他们的火炉时使用的论据(因为事实上那种火炉闷热,而且里面燃烧的物质发出一种气味熏得大多数对此不习惯的人感到头晕;我倒不头晕。不过火炉的热均匀,稳定,传得普遍,没有闪光,没有烟,没有我们壁炉的烟囱口带进来的那种风,因此,火炉的温暖堪与法国壁炉的温暖媲美。我们为什么不模仿罗马的建筑?据说,古时候火是从罗马人房舍的外部经过屋基送进去的:热气经过嵌在厚墙上的管子送到所有的房间,管道围绕着所有应该供热的地方。这意味着什么,我在塞涅卡书里的什么地方看得很清楚[61])。那个德国人听我赞扬他的城市方便、美丽(的确值得赞扬)便开始惋惜我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他同时还提出一个最主要的麻烦,那便是别处的壁炉会使我头脑迟纯。他听见有人抱怨壁炉却当成是我们抱怨的,他自己出于习惯已分辨不出他们的火炉也有此弊病。所有靠烧火得来的温暖都使我身体虚弱头脑迟钝。而欧努斯[62]却说,火是生活中最好的调料[63]。我倒宁愿用别的办法取暖。

我们害怕桶底的发酸酒,葡萄牙人饮这种酒却其乐融融,认为那是帝王的饮品。总而言之,每个民族都有多种风俗习惯,对别的民族来说,那些风俗习惯岂止陌生,而且难于接受,令人叹为奇迹。

有些民族只认印刷品的见证,只相信上了书的人,认为只有年深日久的真理才可信,对这样的民族我们有何计可施?人把自己的蠢话放上印模时,蠢话就抬高了身价。对这种人说“我读过”就比说“我听说过”分量重得多。而我却同样相信人的嘴和人的手,我还知道无论说话或写字都可能会不谨慎;我尊重当代有如我尊重过去的年代,因此我乐意援引奥鲁·盖尔[64]和马克罗布[65]的话,也同样乐意援引我朋友的话;我既援引他们写的,也援引我亲眼看见的。正如别人评价德操时认为德操并非越久远越伟大,我认为真理并非越古老越富于智慧。我常说,让我们追随外国和经院式的范例,那纯属蠢行。那些范例之富于教益犹如荷马时代和柏拉图时代的范例对当今之富于教益。我们千方百计以引证为荣却不力求说真话,不是吗?仿佛去瓦斯考桑或勃朗廷[66]的店里找论证比从我们村里发生之事找论证更有说服力似的。或许因为我们没有头脑精选并利用我们眼前发生之事迅速作出判断使其成为范例?因为我们如说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威使别人相信我们的证据,那是毫无道理的。依我之见,我们如善于从最寻常、最普遍、最熟悉的事物中得到启示,最伟大的自然奇迹,最出色的范例便可形成,尤其在涉及人类活动的课题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