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崇群(第2/3页)

不过,如今想来,苦读虽好,企图这一点点光亮,从这个小虫子身上打算进到富贵功名的路途,却也未免抹煞风景了。我希望还是把它当一项时代参考的资料为佳。

欣喜着这个小虫子没有绝种——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漂着我的心绪,现着,却不能再度寻觅的我所向往的那些路迹。

虽没有刺目的光明,可是他已经完成了使黑暗也成为裂隙的使命了。(萤)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半是说着他了。

首尾断置,不僵,又该怎样?这个问题我是颇有提出来讨论一下的兴致的。就算他有一百只足,或是一百对足罢,走起来也并不见得比那一条腿都没有的更快些。我想,这不僵的道理,是“并不在乎”吗?那么腿多的到底是生路也多之谓么;或者,是在观感上叫人知道他死了还有那么多摆设吗?

有着五毒之一台衔的他,其名恐怕不因足而显罢?

亏得鸡有一张嘴,便成了他的力敌,管他腿多腿少,死而不僵,或是僵而不死;管他台衔如何,有毒无毒,吃下去也并没有翘了辫子。所以我们倒不必斤斤斥责说“肉食者鄙”的话了。(蜈蚣)

今天开始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个阔别的友人,从远远的地方归来,虽还没有和他把晤,知道他已经立在我的门外了。也使我微微地感伤着:春天,挽留不住的春天,等到明年再会吧。

谁都厌烦他把长的日子拖着来了,他又把天气鼓噪得这么闷热。但谁曾注意过一个幼蛹,伏在地下,藏在树洞里……经过了几年,甚至于一二十年长久的蛰居的时日,才蜕生出来看见天地呢?一个小小的虫豸,他们也不能不忍负着这么沉重的一个运命的重担!

运命也并不一定是一出需要登场的戏剧哩。

鱼为了一点点饵食上了钩了,岸上的人笑了。孩子们只要拿一根长长的竿子,顶端涂些胶水,仰着头,循着声音,便将他们粘住了。他们并不贪求饵食,连孩子们都知道很难养活他们,因为他们不能受着缚束与囚笼里的日子,他们所需要的惟有空气与露水与自由。

人们常常说“自鸣”就近于得意,是一件招祸的事;但又把“不平则鸣”当作一种必然的道理。我看这个世界上顶好的还是作个哑巴,才合乎中庸之道吧?

话说回来,他之鸣,并非“得意”,螳螂搏着他,也并未作声,焉知道黄雀又跟在他后面呢?这种甲被乙吃掉,甲乙又都被丙吃掉的真实场面,可惜我还没有身临其境,不过想了想虫子也并不比人们更倒霉些罢了。

有时,听见一声长长的撕音,掠空而过,仰头望见一只鸟飞了过去,嘴里就衔着了一个他。这哀惨的声音,唤起了我的深痛的感觉。夏天并不因此而止,那些幼蛹,会从许多的地方生长起来,接踵地攀到树梢,继续地叫着,告诉我们:夏天是一个应当流汗的季候。

我很想把他叫作一个歌者,他的歌,是唱给我们流汗的劳动者的。(蝉)

桃色的传说,附在一个没有鳞甲的,很像小鳄鱼似的爬虫的身上,居然迄今不替,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了!

守宫——我看过许多书籍,都没有找到一个真实可以显示他的妙用的证据。

所谓宫,在那里面原是住着皇帝,皇后,和妃子等等的一类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男的女的主子们,守卫他们的自然是一些忠勇的所谓禁军们,然而把这样重要的使命赋与一个小虫子的身上,大约不是另有其他的原故,就是另有其他的解释了。

凭他飞檐走壁的本领,看守宫殿,或者也能够胜任愉快。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常捉弄他,把他的尾巴打断了,只要有一小截,还能在地上里里外外地转接成几个圈子,那种活动的小玩艺儿,煞是好看的,至于他还有什么妙用,在当时是一点也不能领悟出来。

所谓贞操的价值,现在是远不及那些男用女用的“维他赐保命”贵重,他只好爬在墙壁上称雄而已。

关于那桃色的传说,我想女人们也不会喜欢听的,就此打住。(壁虎)

胖胖的房东太太,带着一脸天生的滑稽相,对我说了半天,比了半天,边说边笑着,询问我那是一种什么东西。我不大领会她的全部的意思,因为那时我对于非本国语的程度还不够,可是我感到侮辱了,侮辱使我机智——

“那个东西么?东京虫哩。”我简单地回答出她比了半天,说了半天的那个东西。

她莫奈何地唏唏晞……笑了,她明明知道我知道,而我故意地却给了她一个新的名字,我偏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虫名,也便使我们的国体沾了污点。

我还是十多年以前的一件事。

后来,每当我发现了这个非血不饱的小虫时,我总会给他任何的一种极刑,普通是捏死,踩死,或是烧死。有时想尽了方法给他凌迟处死。最后我看见他流了血,在一滴血色中,我才感到报复后的喜悦与畅快!

像这样侵略不厌,吃人不够的小敌人,我敢断定他们的发祥地绝不是属于我们的国土之上的。

某国人有句谚语:“‘南京虫’比丘八爷还厉害!”这么一说,就可想他们国度里的所谓“皇军”真面目之一斑了。把这个其恶无比的吃血的小虫子和军人相提并论起来,武士道……一类的大名词,也就毋庸代为宣扬了。我誉之为“东京虫”者,谁曰不宜?

听说这个小虫,在一夜之间,可以四世或五世同堂(床?),繁殖的能力,着实惊人了。

可怜的这个小虫子发祥地的国度里的臣民呀!(臭虫)

北方人家的房屋,里面多半用纸裱糊一道。在夜晚,有时听见顶棚或墙壁上司拉司拉的声响,立刻将灯一照,便可以看见身体像一只小草鞋的虫子,翘卷着一个多节的尾巴,不慌不忙地来了。尾巴的顶端有个钩子,形像一个较大的逗号“,”。那就是他底自卫的武器,也是因为有了多么一个含毒的螫子,所以他的名望才扬大了起来。

人说他的腹部有黑色的点子,位置各不相同,八点的像张“人”牌,十一点的像张“虎头”……一个一个把他们集了起来,不难凑成一副骨牌——我不相信这种事,如同我不相信赌博可以赢钱一样。(倘如平时有人拿这副牌练习,那么他的赌技恐怕就不可思议了。)

有人说把他投在醋里,隔一刻儿便能化归乌有。我试验了一次,并无其事。想必有人把醋的作用夸得太过火了。或许意在叫吃醋的人须加小心,免得不知不觉中把毒物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