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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勿“过份沉湎于往事”,也不等于完全不想往事,想想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不足,想想自己在“往事”中犯下的错误,也未始不是在有生之年中继续上进的动力,我们不是也有句话叫“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么?几十年来,我们在上山下乡中,埋没了多少人才,在与人斗争中,糟踏了多少人才!为什么我们踌躇不前,落在亚洲四小龙的后面?这些“往事”,不是我们可以“沉湎”一下的么?
至于说到“依恋年轻人”,罗素先生也说到了问题的节骨眼上。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有些老同志常常对年轻一代表现了异乎寻常的关怀,比如说讲“接班人”问题上,有些老同志总是非常关心,但是讲归讲,关心归关心,自己占着那个位子,却不肯移动半步。其实,老是牵着“接班人”的手走路,“接班人”是不会独立起来的,老是把“接班人”放在真空管里,不让他去经风雨,见世面,他怎么能够成长呢?罗素先生说:“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这里既是生活的经验,也含有高度的哲理。
罗素先生的《论老之将至》,正是包涵了林则徐先生“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的思想,他深含哲理的语言,对我们每个老年同志都富于意义,这碲实是散文中的精品。不过,我想找出一点,文章中说“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我不知道原文是怎样写的,但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理解,穷通得失,同一个人的奋斗和努力有关,而生老病死,则是生理的规律,人是不可能去选择祖先的。 【冯英子】
约瑟夫·康拉德
1913年9月,通过既认识我、也认识康拉德的奥托琳·莫雷尔夫人,我结识了约瑟夫·康拉德。多年来我一直钦佩他的作品,但是却不敢未经介绍贸然求识。在某种焦虑与期待的心态中,我向他在肯特郡阿什福德附近的家走去。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惊讶。他带着很浓的外国腔讲英文,他的举止丝毫也不能使人联想起大海。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波兰贵族绅士。他对大海的感情、对英国的感情,属于浪漫的爱情,即保持某种距离的爱,这个距离足以使这种浪漫的感情不受玷污。他对大海的热爱始于很小的年纪。当他告诉他的父母他想选择海员作为职业的时候,他们极力劝说他加入奥地利海军,可是他渴望冒险、热带海洋和四周围绕着漆黑森林的奇异河流,而奥地利海军不能为他提供实现这些愿望的机会。他想在英国商船队中找个职业,这使他的家人大为惊恐,然而他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任何人都能从他的作品中看出,他是一个十分刻板的道德家,在政治上对革命者完全没有好感。我和他在多数观点上意见不一致,但是在某种极为根本的事情上,我们的观点却异乎寻常地统一。
我和约瑟夫·康拉德的关系同我和任何人曾经有过的关系都不一样。我极少见到他,好几年也见不上一面。就我们两人生活中表面工作那一面而言,我们几乎是陌生人,但是对于人生及人类的命运,我们却有着共同的看法,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将我们极其有力地联系在一起。也许我能得到允许,从我们刚刚相识后他写给我的一封信里引用一句话,事实是,这句话非常确切地表达了我对他的感情。他的言语所表达的他的想法和我的同感是:“这是一种深深的钦佩之情,即使你我从此不再相见,即使你明天就会忘记我的存在,我对你的这种感情仍将永远不变,直至生命的终结”。
在他所写的全部作品里,我最欣赏的是那个题为《黑暗的中心》 的可怕故事。故事中有一个较为软弱的理想主义者,热带森林的恐怖以及生活在土著人中间的孤独感使他发了疯。我认为这个故事最为完整地表达了他的生活哲学。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比喻,不过我感到,他认为文明的、在道德上还说得过去的人类生活就如同在尚未凉透的熔岩的薄层上行走,这层薄薄的外壳随时都会裂开,将毫无警惕的人抛入燃烧着的深渊。他非常清楚地了解人们易于染上的种种形式的疯狂情感,正是这一点使他深深地相信纪律的重要。也许可以这样说,他的观点与卢梭的这一观点截然对立:“人类带着枷锁出世,但人类能够自由。”我认为康拉德会这样说,人的自由并非来自对其冲动的放纵,并非来自随随便便、不受约束,而是来自用占统治地位的意志来克制反复无常的冲动。他对政治制度不大感兴趣,但是他也有一些强烈的政治情感,其中最强烈的是对英国的热爱和对俄国的仇恨,这两种感情都在《特务》 书中有所表达。对沙皇俄国和革命 后的俄国的仇恨,则在《在西方的眼睛下》 一书中得到有力的表述。他对俄国的反感在波兰是有传统的。这种反感强烈得使他不承认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就。有一次他对我说,屠格涅夫是他唯一钦佩的俄国小说家。
除了对英国的热爱和对俄国的仇恨,政治与他几乎无关。他所感兴趣的是面对大自然的冷漠、人们常有的敌意、以及受内心中将人引向毁灭的善与恶两种感情的搏斗所支配的单个人的灵魂。孤独的悲剧占据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中的一大部分。他的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之一是《台风》。在这个短篇小说中,思想单纯的船长以不可动摇的勇气和坚定的决心使他的船战胜了台风。暴风过去之后,他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讲述战胜台风的经过。在他的叙述中,他个人的作用被他说得极为简单。当然,他只是履行了船长的职责,就像每个人都会期待的那样。然而,通过他的叙述,读者了解了他所做的、所承受的、乃至所忍耐的一切。在他把信发出之前,船上的管事偷偷地读了这封信,此外就再也没有人读过它了,因为船长的妻子觉得它枯燥无味,还没有读就把它扔掉了。
占据康拉德想象力最多的两件事似乎是孤独和对陌生事物的恐惧。《群岛流放者》 和《黑暗的中心》相似,也是关于对陌生事物的恐惧的。这两个故事在名为《艾米·福斯特》的极为动人的短篇小说中联系起来。在这个故事中,一个斯拉夫南部的农民乘船去美国,轮船失事后,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流落到肯特郡一个村庄里。全村居民都害怕他、虐待他,只有那个又呆又笨、相貌平平的姑娘艾米·福斯特为饿着肚子的他送面包,并且后来同他结了婚。然而,当她的丈夫发烧、用母语说话时,就连她也被他身上的陌生气质所吓倒,她抱走他们的孩子,抛弃了他。他孤零零地在绝望中死去。我有时曾猜测:康拉德在英国人中间曾经感受到多少这个人的孤独感,又是怎样以坚定的意志力克制了这种感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