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素(第3/3页)

康拉德的观点一点也不时髦。现代世界存在两种哲学,一种源于卢梭,将纪律视为不必要的东西抛到一旁,另一种则认为极权主义是其最充分的表现形式,这种哲学认为,从本质上讲,纪律是从外部强加于人的。康拉德追随古老的传统,即纪律应该来自内部。他鄙视无纪律,但也憎恨纯粹来自外部的纪律。

我发现,在所有这些观点上,我和他极为一致。就在我们首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越谈越亲近。我们好像穿过一层层的表象,直至逐渐到达了热情的中心。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感受。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半是吃惊、半是陶醉地突然发现,我们两人同处在这样一个领域里。这种感情就像热恋一样强烈,而同时又是无所不包的。我在迷惑中离去,在日常事物中几乎找不到该走的路了。

在第一次大战期间、在战后、以及我于1921年从中国回国之前,我始终没有见到他。同年,当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后,我对康拉德提出了一个愿望,这几乎等于请他当我儿子的教父,尽管是未举行正式仪式的。我在给康拉德的信中写道:“我希望得到允许,给我的儿子取名为约翰·康拉德。我的父亲叫约翰,我的祖父叫约翰,我的曾祖父也叫约翰,而康拉德则是一个我认为颇有价值的名字。”他接受了这个身份,并正式地送给我的儿子一个圣餐杯,这是在这种场合通常要送的礼物。

由于我长年住在康沃尔,而他的健康状况日益下降,所以我不常见到他。可是我收到一些他写来的极好的信件,尤其是那封关于我写中国的那本书的信,他写道:“我一向喜欢中国人,甚至包括那些在昌德班 的一家私人宅第的院子里企图杀死我(和其他数人)的人,以及一天夜里在曼谷偷走我的全部钱财的那个家伙(但不特别喜爱),他把我的衣服刷净叠好,以备我第二天早上穿,然后就消失在暹罗国 的深处了。我还从各种各样的中国人那里接受到善意的款待。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个旅馆的阳台上,和曾大人的一位秘书有过一个晚上的长谈,并且马马虎虎地研读过一首题为‘不信教的中国人’的诗,这些是我关于中国人的全部知识。但是,在读了你就中国问题所谈的极为有趣的观点之后,我对他们的国家前途抱有悲观的看法。”他继续说,我对中国的未来的看法“使人极为沮丧”,他说由于我把希望寄托在全世界的社会主义之上,事情就愈加令人沮丧。他解释说:“我不能把这类事物与任何确切的意义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能够在任何人的书中或谈话里,发现足以说服我——哪怕只是一会儿功夫——的观点,使我放弃对统治着这个居住着人类的世界的宿命论观念”。他还说,人类尽管能够飞行了,可“他不能像雄鹰那样飞翔,却飞得像一只甲虫。你一定注意过甲虫的飞翔是多么丑陋、可笑和愚蠢”。我感到,比起我在对中国的乐观结局上的那些一厢情愿的希望中所表现的,他的这些悲观主义的言词体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智慧。必须说一句,迄今为止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

这封信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联系。我再也没有遇上与他见面说话的机会。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街的对面,站在过去是我祖母的房子、她死后改为艺术俱乐部的门前,正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认真地谈话。我不愿意打断那场看上去挺严肃的谈话,便走开了。不久以后,他去世了,这时候我为自己当时不够大胆而遗憾。那幢房子也不复存在,被希特勒炸毁了。我猜想康拉德正在被逐渐遗忘。但是,他的强烈而热情的崇高精神就像在井底所看到的一颗星星,在我的记忆中闪着光芒。我希望我能使他的光芒像它为我闪光那样,也为他人闪光。

申慧辉 译

□读书人语

二十世纪的西方哲学家中,数罗素最没有大哲学家的派头儿,譬如他最喜欢管闲事,最喜欢唠叨,挥舞着礼帽,走到哪儿讲到哪等等,不仅在哲学领域,而且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充满了他的声音。在我这样一个没有耐性儿的读者听来,他的声音多半不动人,没有诱惑力,没有刺激性,像一团棉花,射到墙壁上没有反弹的回响。所以,读罗素,最好避开他的那些正儿八经的著作而去读那些更充分的散文性的东西,譬如包括本文在内的《人物杂忆》、《记忆中的画面及其它》,还有那部平易近人的《西方哲学史》。当然啦,这样说只是针对像我一样,喜欢哲学但是又是门外汉的读者而言,真正有哲学神经的人当然还是要去读《哲学论文》或是《神秘主义与逻辑学》。不过,事物也都是相辅相成,对于罗素有兴趣的人当然喜欢知道他的全部,愿意知道罗素睁着双眼盯着实证逻辑时的模样,也愿意知道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哲学以外事情的模样,譬如谈婚姻、谈女人、谈他生活中杂七杂八的一些新鲜事。罗素最感人之处在于他是一个智力精力绝对过剩的小老头儿,要是他也像维特根思坦或海德格尔那样喜欢孤独、喜欢皱眉头的话,我们对他除了敬畏之外就没有和他开玩笑的机会啦。

这一次罗素又把康拉德拉上来陪他聊天,陪他过思想与话语的瘾。关键在于罗素认识到康拉德之于自己不同于其他人之于自己,两个对于人生及人类的命运有着相同看法的人,之间的交流与感情是深刻的、永恒的。康拉德死了,交流在罗素心中进行,罗素死后,这种交流在后人的心中延伸。 【北 河】

  1. 爱德华·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著作。
  2. 格顿学院是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女子学院,建于1869年。
  3. 原文为拉丁文。
  4. 约瑟夫·康拉德(1857—1924),原籍波兰的英国小说家。
  5. 这个短语的原文是拉丁文。
  6. 作于1899年。
  7. 作于1907年。
  8. 估计是指1905年革命。
  9. 作于1911年。
  10. 作于1902年。
  11. 作于1896年。
  12. 英格兰西南部地名。
  13. 泰国地名。
  14. 即今泰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