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7/14页)

“你们从哪里来的?”it's all right老伯问。

“伊马斯忒·阿波·庭·雅波尼亚(我们从日本来)。”我按照白水社《速成现代希腊语》(荒木英世著)第22页上的例句回答。

“横滨、室兰、仙台、神户……”老伯面无表情地列举到这里,转而盯视我的脸,仿佛问下一句怎么说。

“哈哈哈,你很熟悉嘛。”我随便应道。一般说来,希腊人就日本所知道的几乎全是港口和公司名称。所以,如果往老伯台词接下一句,应该是“索尼、卡西欧、雅马哈、精工、达特桑”。

“唔,你会讲希腊语?”

“啊,一点点。”

“布拉鲍·布拉鲍(了不起、了不起)。”说着,老伯消失在里面的门内。好家伙!

售票处旁边有一扇门,看情形进门就是放电影的场地了。以为不过是藤泽的美由吉剧场那么小的电影院,开门一看,结果大为意外,里面宽敞得不得了。座席齐刷刷排列开去,天花板高高的,通道宽度也绰绰有余。靠墙是排列着侧柱的回廊。虽然绝对称不上漂亮、豪华或感觉好或有氛围,但反正是足够大的。没一一数过,准确的说不清楚,不过座席数量总在六百左右。相比岛上三千人口,可想而知,此乃破格数字。只是门面和门厅——或许不该由我挑三拣四——同里边的宽敞实在不成正比,让人有一种受骗之感。

“嗳,往上看呀,天花板开着呢!”老婆说。

抬头一看,果然场内天花板大约四分之一如车顶天窗豁然洞开,猎户座历历可见。

“下雨时要关上的吧?”

“想必。一直敞开,座席岂不泡汤了!”(实际上第二次去时也关上了)

“怎么关的呢?”

“是啊,怎么关呢?”

如此说话时间里,观众陆陆续续进来。功夫片,加之时间早,观众大半是小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那样年龄的共有二十五六个,教养一塌糊涂,像厄瓜多尔高地上的一群蜘蛛猴聚在最前排大声吵吵嚷嚷,总之吵得不行。有的模仿功夫拳互相踢打,有的在座位上跳来跳去,有的厉声吹口哨,有的把“你娘大肚脐你娘大肚脐”的丑态足足重复了二十遍——简直战场一般。何不让这些家伙不吃不喝地在仓库梁上倒吊两三天!

如此持续了一阵子,刚才那个“室兰·仙台”老伯以忍无可忍的架势出场了,大声吼的估计是:“喂喂,你们再闹下去,就拎你们耳朵扔到外面去!记住了?傻瓜蛋!”说着,“乒乒”捅了两三个小孩的脑袋。老伯离开后,孩子们安静下来,但不大工夫就忘个精光(这上头也跟猴子一样),又“叮叮咣咣”折腾起来。有的一声怪叫“开始喽开始喽”,有的口哨吹得比刚才还响(虽是小孩而肺活量却大),有的连踢更小的孩子,把他们踢哭了,还有的举起坏掉的椅座表演武打——闹得天黑地暗。勃鲁盖尔[8]若是看了,想必当场就能画出大作。

正闹着,“室兰·仙台”又出现了,但见他双手狠狠抓住吹口哨和踢人的家伙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拎去后边。我心想活该。不管怎样,由于当场目睹了牺牲者的血泪,猴子们总算老实下来。得得!

最终,电影开始前进场的观众一共有四十人左右。不知何故,孩子们皆聚于前,大人们皆聚于后。唯独我和老婆形单影只地坐在中间,感觉颇为奇异,恍若梦中光景:反正做了个怪梦,我和老婆坐在空旷的电影院的正中,前面全是孩子!后面全是大人,天花板敞开着,可以看见星星。

由于电影院大得离谱,多少进来些观众也几乎改变不了空旷的印象。这种空旷感令人想起日本学校常有的兼作礼堂的体育馆。前方有个宽大的舞台(估计这里也发挥镇的多功能厅的功能),上面拉起银幕,前面孤零零地放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中型音箱。两端点缀着一副寒酸相的人造花,没有还好,有更显凄惨。伤脑筋的电影院。初中上生理课时常把一年级女生集中在讲堂里用幻灯片讲解什么“关于生理”,而这电影院里便是那玩意即将开始的气氛,很有点叫人不寒而栗。

6点半,照明熄了,不是“关于生理”(理所当然)而是《李小龙传奇》开始了。可这个也同样一塌糊涂——李小龙没有出场,出场的是一个酷似李小龙的莫名其妙的演员。演的倒是李小龙的一生,但痛快地说,电影完全无可救药。可是毕竟进场了,决定看到最后。

放映当中一只猫从银幕前踱着四方步走过。一只硕大的黑猫,就像暗示李小龙英年早逝似的从右至左缓缓穿过舞台。二十秒后又以同样步调由左往右来了一次。

“什么,那是?”我愕然问。

“猫吧。”老婆说。

“电影院怎么会有猫呢?”

可是,猫进入电影院从银幕前穿过在这岛上似乎并非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有大惊小怪。就连拿吵闹当买卖做的小孩子们也无动于衷。想必若非马和骡子,他们是不会吃惊的。

电影开始后,孩子们马上盯视银幕变得安安静静。不料这回大人们接盘嘈杂起来。中途进来的人发现场内熟人互相“哟哟”打声招呼倒也罢了,问题是那也没完没了。一团漆黑中居然能分辨对方面孔,端的十分了得。不过话说回来,希腊人视力似乎好得出奇(的确,除了老人,希腊戴眼镜的人少而又少),见面马上“哟哟”两声。

“哟,不是科斯塔吗?”

“怎么搞的,原来是扬尼斯嘛,过这边来,坐坐!还好,你小子?”

“还好、还好。你这家伙呢?”

“啊,我倒还好,可我家里的……”

“你家那位情形不妙?”

“不不那不是的,是家里的她妈,对了,就是科林特斯那个守寡的母亲情形不妙,前天住院了。”

“不好办呐!那,你家那位去科林特斯了?”

便是如此内容(内容是我随便想像的)在后头无休无止。本该回过头吼一句“别说了到外面说去”,可这终究是别人的国家,再说——不知幸与不幸——电影又无聊,于是忍住火气。但其他观众似乎毫不介意,全都默默看电影,无人抱怨。我以为是功夫片所使然,不料下次看罗伯特·安利可(Robert Enrico)——令人怀念啊——的《以爱者的名义》(For Those I Loved)那部影片(非常地道的好影片)时气氛也大体如此。于是我想这恐怕仅仅是一种地方特色。若在四季电影院里如此胡来肯定大触霉头。

另外,希腊放电影过程中,胶片必定“咔嚓”断一两回,场内亮灯十多分钟。这意味第一盘胶片放完接第二盘(或第二盘放完接第三盘)。这不限于希腊,意大利也同样。权当中间休息也未尝不可,问题是方式甚为唐突,让人万分扫兴。本来买两台放映机即可解决,但这里的人们似乎没觉得什么不便,全都趁此时机或上卫生间或吃巧克力或总结前半场或鼓足精神迎接下半场。科斯塔和扬尼斯仍在谈论科林特斯岳母。通道角落里猫一个劲儿舔它的睾丸。小孩子们以椅背为对手“嗨唷嗨唷”练功夫拳。不知谁又大声吹口哨。“室兰·仙台”不失时机地冲了过来。缇坦尼亚电影院的夜晚便是如此野性地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