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斯派赛斯岛(第9/14页)

不过,这也是气候好的时候的事,及至秋天来临游客锐减,餐馆关门,猫们能得到的食物便与此呈正比地减少。于是猫们为了苟延残喘而开始激烈争斗。例如我住的房子是三毛猫一家的势力范围。每次看见它们,我都零零碎碎投给剩余食物,但随着秋日向纵深发展,其家庭成员数量渐渐少了。原本一家四口:母亲三毛猫、父亲虎纹猫、白斑猫、黑白斑猫。首先是呆头呆脑的大饭桶父亲被三毛“啪”一巴掌撵出势力范围:“你上哪里一个人折腾去!我光管孩子都够呛了。”其后过了两个星期,到了阴雨连绵相当寒冷的时候,白斑猫不见了,一定是被处理掉了。

岛上这个季节,母猫养一只小猫都很勉强,因此只挑看上去最强壮最有出息的留下,其他的弃之不理。人可以在旅游旺季结束后关上店门去别处做工,幸运者也可以依靠夏天的赢利悠然过冬,可是猫做不到,它们能做的充其量是相互拼命争夺已经变小的馅饼。

仅就原则说来,希腊人对猫们相当宽容,有时是相当亲切的。我家门前有一小块空地,成了附近猫们集会的场所。那里不时放有剩饭,猫们聚在一起如获至宝地大口小口吃着——周围居民特意把剩饭拿去那里倒在报纸上。鱼啦肉啦炖菜啦以及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全都集中一处,就好像年底的大锅饭。起初我觉得相当奇妙,因为日本不大可能有如此光景。若那样做,必然有人一面戳脊梁骨说:“那户人家的太太喂野猫,添麻烦!那一来这一带野猫岂不越来越多!”一面却对自己家养的猫疼爱有加。但希腊人不然。除了特殊品种,希腊基本不把猫当宠物。据我观察,他们既不怎么欺负猫,又不特别宠爱。感觉上他们只把猫作为存在于那里生息于那里的活物看待。一如花草小鸟蜜蜂,猫们也是构成“世界”的一个存在。他们心目中的“世界”——我觉得——便是如此各行其事各得其所,希腊野猫多的真正原因恐怕是他们的这种世界观所使然。

概括起来,虽然都是希腊海岛上的猫,但由于岛的不同,岛上猫的岛民性(请允许使用这个词)也多少有所不一。例如米科诺斯岛和帕罗斯岛和罗得岛的猫就各有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如何不同,具体细说我是说不来的,总之“某处”不同。眼神不同,毛色不同,生活景况不同,待人方式不同,举止风度不同。如同人多少具有岛民性,猫也各有其岛民性,而且——这仅仅是我个人意见——人的岛民性和猫的岛民性在某一部分上是相重合的,至少在局部、在倾向上有共同之处。

譬如我住的斯派赛斯岛不远处有个伊德拉岛。伊德拉岛异常热闹,“一日游”的船每天有几只开来,游客吵吵嚷嚷鱼贯而下。这座岛同样猫多,但伊德拉的猫们同我们斯派赛斯岛的猫们比较起来,二者的性格和生活景况简直天壤之别。

首先,一眼即可看出,伊德拉岛的猫漂亮。毛色滑润,有损伤的猫几乎看不见。亲近人,不胆小,却又不死皮赖脸。在港口附近餐馆里吃东西,总有五六只围上餐桌,但只是静静等待,样子似乎在说:“如果可以的话,您吃完请给我一点儿,一点点就行。”招呼一声就竖起秃尾巴过来,一摸就“咕噜咕噜”发出喉音。感觉非常好。我猜想,大概因为这里游客多,使猫进化得讨人喜欢了。

相反,斯派赛斯岛的猫,招呼它一般也不肯过来,刚要摸就一溜烟跑了,有的家伙甚至发火挠你。较之疑心重,恐怕更是因为完全不习惯人们的这种交流方式。这还不算,提起这里的猫,全都伤痕累累,找不带伤的猫绝非易事。而且十之八九伤在鼻头上。看来,这座岛上的猫一吵架就把爪子抓到对方鼻梁上去。所以无论哪个家伙鼻端都黑漆漆的,就像在木炭上“喀嗤喀嗤”蹭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连喜欢猫的我也喜欢不来。毕竟东西南北全都是一副大宫传助[9](说法够老的了)模样的猫们。

这以前我在希腊各种各样的岛、镇、村转过,无猫不带鼻伤的地方还从未见过。为什么惟独这座岛的猫如此执著于攻鼻战法呢?实在匪夷所思。那一来,彼此岂不很快变得丑陋不堪而成为“大宫传助”?结果可谓洞若观火。一如人类禁用生化武器和毒气弹,猫们恐怕也到了谛结禁止攻鼻法协定的阶段。但猫们当然无此才智,因而攻鼻战势必永远持续下去。这类似达尔文所说的一定方向进化,此后没准变本加厉地进行到底。一万七千年后斯派赛斯岛的猫很可能全部拥有坚不可摧的钢铁之鼻。

当然,伤并不限于鼻子。也有的被抓坏了眼睛,也有的被咬破了耳朵,有的无一幸免。我在黄昏的海滩见过一只双耳差不多被咬光的很大很大的黑猫。老实说,那早已不像是猫了,活像从海里出来找腐肉的、住在泥里的不吉祥的四脚鱼。这固然是极端的例子,但斯派赛斯岛的猫所处情况大体如此。猫的心情当然谁也不晓得,不过这地方反正不容易度日。假如托生为猫,我宁可选择去伊德拉岛。

斯派赛斯岛上小说家的一天

旅游淡季的斯派赛斯岛上的小说家的生活是怎样的呢?让我挑一天扼要写一下。

起床是早上7时左右。这时周围已经亮了,自然睁眼醒来。即使睡过头,7点半教堂自暴自弃地“咣咣”打响的钟声也会不由分说把人吵醒。妻醒后懒得动,早餐总是我做。

早餐桌上,妻基本上讲她做的梦,梦见什么什么人做了什么什么事等等。时不时我也出现,出乖露丑或从房顶掉下来。不过那终归是别人的梦,与我无关。“哦……唔……真的?”如此应答的时间里,早餐吃完。吃完即跑步。短则四十分钟长则一百分钟左右。回来后淋浴,开始工作。这次旅行期间预定完成的有两本翻译、旅行游记(即现在写的这种东西)加上一部新长篇,所以绝不悠闲。写一阵子自己的稿写腻了,就转移到翻译上去。翻译翻腻了又开始写自己的稿。一如雨天洗露天温泉:热了爬出来,冷了钻进去,如此没完没了。

工作到11点,然后两人上街买东西兼散步。花十五分钟沿海边慢慢悠悠走到镇中心。路左侧是海,右侧一座接一座排列着19世纪建造的老房子。只要风不大,路线甚是惬意,正好散步。海鸥在空中优雅地盘旋,微波细浪缓缓摇晃着海湾里的小船,猫蹲在突堤上晒太阳。据书上记载,过去不存在沿海的路,右侧排列的房子和威尼斯同样直接面对大海,各家有专用码头。道路的出现是进入20世纪以后的事。沿路星星点点建有酒吧式快餐店、烤肉串店、土特产店和咖啡馆。这个季节全部关门闭户。透过格子窗往黑乎乎的土特产店内窥看,但见偶人、壁挂和复制古盘等随处可见的土特产当中有几个形状奇特的细细长长的瓶子。瓶里泡着恰如蝮蛇那样的长蛇。蛇已张着大嘴死了。到底干什么用不得而知,总之落着卷帘门的黑乎乎的土特产店里摆的毒蛇尸体活像杜鲁门·卡波蒂短篇小说里的场景,既妖艳,又有哥特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