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报家门(第20/23页)

到了北京,参加剧团,我的牙越发地不行,有几颗跟我陆续辞行了。有人劝我去装一副假牙,否则尚可效力的牙齿会向空缺的地方发展。通过一位名琴师的介绍,我去找了一位牙医。此人是京剧票友,唱大花脸。他曾为马连良做过一枚内外纯金的金牙。他拔掉我的两颗一提溜就下来的病牙,给我做了一副假牙,说:“你这样就可以吃饭了,可以说话了。”我还是应该感谢这位票友牙医,这副假牙让我能吃爆肚,虽然我觉得他颇有江湖气,不像上海的麦医生那样有书卷气。

“文化大革命”中,我正要出剧团的大门,大门“哐”的一声被踢开,正摔在我的脸上。我当时觉得嘴里乱七八糟!吐出来一看,我的上下四颗门牙都被震下来了,假牙也断成了两截。踢门的是一个翻跟头的武戏演员,没有文化。就是他,有一天到剧团来大声嚷嚷:“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往后吃油饼便宜了!”——“怎么啦?”——“大庆油田出油了!”这人一向是个冒失鬼。剧团的大门是可以里外两面开的玻璃门,玻璃上糊了一层报纸,他看不见里面有人出来。这小子不推门,一脚踹开了。他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没事儿!没事儿!你走吧!”对这么个人,我能说什么呢?他又不是有心。掉了四颗门牙,竟没有流一滴血,可见这四颗牙已经衰老到什么程度,掉了就掉了吧。假牙左边半截已经没有用处,右边的还能凑合一阵。我就把这半截假牙单摆浮搁地安在牙床上,既没有钩子,也没有套子,嗨,还真能嚼东西。当然也有不方便处:一是不能吃脆萝卜(我最爱吃萝卜);二是不能吹笛子了(我的笛子原来是吹得不错的)。

这样对付了好几年。直到一九八六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香港前,我才下决心另装一副假牙。有人跟我说:“瞧你那嘴牙,七零八落,简直有伤国体!”

我找到一个小医院,建筑工人医院。医院的一个牙医师小宋是我的读者,可以不用挂号、排队,进门就看。小宋给我检查了一下,又请主任医师来看看。这位主任用镊子依次掰了一下我的牙,说:“都得拔了。全部‘二度动摇’。做一副满口。这么凑合,不行。做一副,过两天,又掉了,又得重做,多麻烦!”我说:“行!不过再有一个月,我就要到香港去,拔牙、安牙,来得及吗?”——“来得及。”主任去准备麻药,小宋悄悄跟我说:“我们主任,是在日本学的。她的劲儿特别大,出名的手狠。”我的硕果仅存的十一颗牙,一个星期,分三次,全部拔光。我于拔牙,可谓曾经沧海,不在乎。不过拔牙后还得修理牙床骨,——因为牙掉的先后不同,早掉的牙床骨已经长了突起的骨质小骨朵,得削平了。这位主任真是大刀阔斧,不多一会,就把我的牙骨铲平了。小宋带我到隔壁找做牙的技师小马,当时就咬了牙印。

一般拔牙后要经一个月,等伤口长好才能装假牙,但有急需,也可以马上就做,这有个专用名词,叫做“即刻”。

“即刻”本是权宜之计,小马让我从香港回来再去做一副。我从香港回来,找了小马,小马把我的假牙看了看,问我:“有什么不舒服吗?”——“没有。”——“那就不用再做了,你这副很好。”

我从拔牙到装上假牙,一共才用了两个星期,而且一次成功,少有。这副假牙我一直用到现在。

常见很多人安假牙老不合适,不断修理,一再重做,最后甚至就不再戴。我想,也许是因为假牙做得不好,但是也由于本人不能适应,稍不舒服,即觉得别扭。要能适应。假牙嘛,哪能一下就合适,开头总会格格不入的。慢慢地,等牙床和假牙已经严丝台缝,浑然一体,就好了。

凡事都是这样,要能适应、习惯、凑合。

第十四节 《高邮风物》序

高邮八景我到现在还数不全。神居山在湖西,我竟未去过。鹿女丹泉我连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是听说过这个名目。八景里我最熟悉的是文游台,实实在在觉得这是一“景”的,也是文游台。文游台离我家很近,步行十分钟即可到。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春游都是上文游台。正月里到泰山庙看戏,也要顺便上文游台去逛逛。文游台真不错。因为地势高,眼界空阔,可以看得很远。印象最深的是西面运河里的船帆由绿树梢头轻轻移过。再就是台边种了很多蚕豆,开着淡紫色的繁花。文游台前面是泰山庙。传说泰山庙大殿的屋顶上是不积雪的。因为大殿下面是一个很大的獾子洞,獾子用毛擀成了一片獾毡,和殿基一般大小獾毡热气上升,所以雪下不到屋顶就化了。有人把獾毡盗走了,泰山庙的屋顶就照样积雪了。

高邮的八景我觉得有两个特点。一个是多半和水有关。我的家乡是一个泽国,这是很自然的。甓射珠光、耿庙神灯、邗沟烟柳都是由水得景。镇国寺塔原来在西门外运河岸边。运河拓宽,塔在河中的洲上了,跟运河的关系就更密切了。第二是不少景都有点浪漫主义色彩,有点神秘的味道。神山爽气,只是一股气,真不好捉摸。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呢。缥缈得很。甓射湖珠大概宋朝以前就很有名。沈括的《梦溪笔谈》里有详细的记载。沈括是个有科学头脑的严肃的学者,所记必有所据。他把这颗神珠写得很美,而且使人有恐怖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有人怀疑这是外星人发射来的飞碟一类的东西,这只是猜测。甓射湖中已无珠,然而明烂的珠光长存在人们的想象之中。我觉得耿庙神灯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我小时候好像七公殿还在。民国二十年发大水之前有许多预象,人们的迷信思想抬头,想象力也特别活跃,纷纷传说七公老爷显了灵,说是在苍茫云水之间看到神灯了。其实谁也没有看到。正因为没有人看到过,所以越加相信神灯是有的。

八景里我不喜欢的是露筋晓月。关于露筋祠的传说,欧阳修就怀疑过,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近情理。人怎么能被蚊子咬得露了筋而死去呢?她怎么也能想一点办法,至少可以用手拍打拍打。而且蚊子只吸人血,没有听说连人肉也吃的。这是一个出于残酷的贞洁观念而编造出来的故事。王渔洋露筋祠诗“门外野风开白莲”写得很凄凉,就没有一笔涉及露筋而死的惨剧。我并不认为要把这一景从八景中开除,只是觉得在介绍传说时要加以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