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持子之手(第4/5页)

正当小乔治也感到心碎的时刻,可是故事又要如何发展呢?阿奇里斯那举在空中的剑,是劈下来,还是不会劈下来呢?

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教他读荷马的《伊利亚德》,第一个段落读的就是生死一线的场面。莱卡翁跪在沙场上,请求阿奇里斯不要杀他,他与阿奇里斯无冤无仇,他甚至曾是阿奇里斯前次战役的俘虏,做了多年流离失所的奴隶,而他才回家乡十二天,命运就让他再次遇见阿奇里斯。莱卡翁的求饶呼喊是声嘶力竭、令人同情的:

「听着!这句话也仔细听!求求你!

别杀我!我与赫克特并非同一个子宫所生。

是赫克特杀了你的朋友,你那位强壮、温文的朋友!」

的确,如果人生是公平的,赫克特造的孽不该由同父异母的兄弟莱卡翁来承担,但阿奇里斯的反应将会如何呢?那把高举过头、亮晃晃的宝剑究竟会不会劈下来呢?不满六岁的乔治.史坦纳感到战栗也感到焦急,基于某一种对人生公平的渴望,使他不由得期望无辜的莱卡翁不至于命遭不测,但从阿奇里斯无处可发的冲天怒气来看,他又觉得莱卡翁很难逃离劫难,「老天爷,接下来的后事究竟如何」?

但父亲却在这紧要关头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有点忧郁地看着远方,欲言又止,迟迟不肯读下一段。最后,才有点无奈地说:「哎,可惜接下来这一段,福斯的译本有点不完整,没有说出全部的故事。」他又说,事实上各家的译本都有同样的问题,但桌上已经摊开了希腊原文的荷马,旁边还摆着字典和初级希腊文法,「我们要不要自己来试着解开这一个刺激的段落?」父亲问这位尚未满六岁的小孩:「这一段希腊文并不难,说不定我们可以知道阿奇里斯怎么回答?」

然后,父亲牵着小孩的手,指着书上的希腊文,一句一句地唸下去:

「笨蛋,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什么都别再说。

不错,在帕特洛克罗斯命定之日以前,我还偶发慈悲,饶了若干特洛伊人的性命;只是活逮他们,把他们拍卖了做奴隶。

但现在,每一个特洛伊人都得死。

神祇在城门前交到我手中的每一个都不可活,每一个特洛伊人都不能活,更何况是普利安的儿子。

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

即使是帕特洛克罗斯也死了,一个比你好太多、太多的人。

而且,你瞧,我生得这么英俊强壮不是吗?

我的父亲是个伟人,生我的母亲则是不死的女神。

但即使是我,我告诉你,

死亡和命运的力量也正等着我。

终将到来,某个清晨或黄昏或白日,有人也将在战场上取走我的性命,也许是掷出一支长矛,

或者是从他的强弓射出一支致命的箭…。」

听完这些话,自知难逃一死的莱卡翁瘫软在地,阿奇里斯无情的剑劈了下来,劈在他脖子旁的锁骨上,当场就杀死了他。

小乔治反覆跟着父亲诵读这段文字,字典和文法书都翻开了,神奇的是,在一遍一遍音韵悠扬的诵读之后,意义竟然拨云见日似地开朗起来,按作者的说法,「好像一幅色彩鲜艷、受细沙覆盖的马赛克镶嵌图案,你把水倾倒其上,那些字和造句便明晰起来,向我显露形状和意义。」

希腊文从模糊变得明晰,但文字的内容却从明晰变得朦胧,让小孩初尝启蒙本身的撕裂艰难(好像发育抽长时骨骼的疼痛)。当他读到阿奇里斯说:「…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这句话像死刑宣判,却又加上「朋友」这突如其来的友善字眼,口气既平静温柔又残酷恐怖,阿奇里斯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如此强悍,他既没有宽恕的柔情(最后他还是杀了莱卡翁),也没有傲慢的自信(「即使英俊强壮如我,我也终将一死。」),作者引伸说:「他提醒我们,我们的生命都是死亡所给予的。可怕的清明从此诞生。」

我们之所以还活着,并不是我们做过什么善事或有什么优点,而是因为死亡还没来带走我们,我们的生命因而都是死亡给予的。阿奇里斯脑筋清楚,对天地不仁有清明的体会。但这沉重的问题对一个六岁的小孩是够艰难了,也许就在那一剎那,小孩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却悄悄成熟了。这是阅读与启蒙的奥祕,从不懂到懂得之间那条鸿沟,人总是突然间就跨越了,我们也不明白这种「超越」是如何来的。

乔治.史坦纳回到房间里,找到他的第一本荷马,「或许其余的不过是那个小时的注脚罢了」,他后来当然也发现,福斯的翻译并没有遗漏任何片段。那一个小时的印记,烙在他的一生,乔治.史坦纳后来成为大读书家,他看出荷马的智慧之光贯穿了整个西方的文化史与创作史,你可以在历代作者的创作中看见蛛丝马迹,但他说,「对我而言,在每页里我都找得到父亲的声音…。」

乔治.史坦纳的回忆让我追想起我的父亲,让我相信童年时期的某个经验「应该」是父亲「有计画地」为我设计的一场试验。他刺激我早起,要我练习如何贯彻意志,抵抗睡眠的诱惑。最后我成功爬起来的那个清晨,我和父亲有一段田野间相处的美好时光,那个经验也成了我人生的某种「印记」。

父亲不懂希腊文,他不能像乔治.史坦纳的父亲一样,循循善诱我读懂《伊利亚德》,让我「在每页里都找到父亲的声音」,但父亲给了我一个训练,我从此没有赖床这回事,至今每日睁眼即起,清晨四点、五点起来读书、工作不以为苦,我其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个习惯曾经带给我多大的裨益,但这个习惯,与未满六岁时某一个清晨的经验「应该」是有关系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惶恐起来,我可曾同等用心地对待过自己的小孩?也是小孩约莫六岁的时候(为什么都是六岁?),我看他沉迷在日本漫画《七龙珠》与《福音战士》之中,忍不住对他说:「其实这些故事的原型都从古时候的神话来的呀。」小孩眼睛发亮:「真的?」我说:「真的,我来给你讲一个《伊利亚德》的故事。」

我把书找来,从第一章讲起,讲到生气的天神阿波罗从天上飞下来,箭支在背上的箭壶里哗啦哗啦作响,小孩张开嘴说:「哇!」他显然是觉得很过瘾了。但后来呢?后来我就忘了,等我再想起来,小孩已经长得比我高了。我觉得充满歉意,我问他:「还记得小时候给你讲《伊利亚德》的故事吗?」他说:「嗯,怎么?」

「我故事没讲完,后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