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8/11页)
我觉得,三五年之后,数字会代替胶片,胶片实在太复杂,又要洗印又有很多不稳定的东西,胶片会变成经典,如京剧、歌剧啊,有些人喜欢这些的东西,就像喜欢手工活。
数字化以后,完全可以自己编辑,制作成本大量下降,小富即可承担。当然,你可以拍超级的,人类生活那么多元,可以无限地拍。反正有电脑特技,软件越来越发达,肯定会有。
一般写小说都是写完了定稿了给你看,我想搞一个在线写作,过程中的。因为写作中,至少在知识上是会出现偏差,表述上会出现问题,甚至逻辑上出现混乱。如果在线上,可以像一个在线游戏,以某人为主导,大家一起参与创作。但这种小说,需要一个特殊的类型。如果写我自己的生活,别人没法参与。如果是写公共生活,涉及所有人问题的,别人就会参与,纪实和报告文学就可以这么做。比如写个反腐倡廉的,有人会说“这不是腐败”,有人会说“制度不公平”,那个过程我认为是所谓说话写作本来所要达到的,最古典的艺术目的。那种有教化意义的作品,在线写作是最好的。当然,这要服务器充分支持才能达到。现在看起来,这是肯定要实现的,就是我在那儿一百个不乐意,我喜欢纸版书或者喜欢顶风冒雨上书店,怀着崇敬的心情买一本书,回家摸着书,感觉那纸,啊,像熟人皮肤。——就算一百个不乐意,也得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到时那逛书店就变成玩古董了。
孙:这个电影里两个人在说话,有点交互的意思。
王:人就是和人交流。有的时候,一间房子就是一个世界,非常丰富。刚写完的时候,我还跟人聊过,我觉得现在拍的是讨巧省事的方法,是一个粗枝大叶的方法。其实屋子里有很多特殊的地方,那得细细地去观察,要用不同的光把它表现出来,每个人屋里有好多灯,不同的灯光下感受不同,我觉得这是非常可观的变化,可以请摄影全部拍到,然后想明白搁在哪个段落。人那张脸上充满多少细节。当然那有点费琢磨,而且周期要比较长。
你说你在一个城市拍,你在一块平原拍,你哪怕出外景出到天边去,也跟在一个屋子里拍是一样的。只不过大家都觉得外边才叫风景。
人在讲话时在表演时在行为时,他的情绪一直在不停变化,有起有落。所谓情景交融,一个人一间屋子很够了。
年轻的时候,在屋里待不住,老觉得屋外可看性更高,到这岁数以后,外面逛烦了,在屋里才待得住,才有兴趣观察到自己的房间。当然这个屋子最好受外界影响少,如果住楼房,外面走路装修打电话,你也不相信这屋子是完全属于你的。外界因素降低之后,你会慢慢看出这屋子里的东西,当然也能人为地改变屋子。
将来我可能还真要去做一阵导演,没人拦着我还真想不出不干这事的理由。我做电影目的就是钱嘛,只有当导演才能取得利益最大化。指得上谁呀?谁也指不上,求人不如求己,我必须把死前最后这二三十年的钱宽宽裕裕挣出来,早挣够早歇,七十了还为小钱奔波太可怜了。怕的是要受累。所以一直犹豫。有人说你行,因为导演就一条:你得明白你要的是什么。底下人拿出一方案,你得马上给出意见行还是不行。这我估计问题不大,我不想明白了我也不动啊。再说我建组我得全找熟人啊,我这么大岁数我就别再去受人治了。
也有人说你不行,说做导演毕竟要跟人打交道,必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不乐意都藏心里至少不能当场跟人码。而我现在太爱跟人急,不许别人说话,而且跟谁一翻了脸就再也翻不回来了。别一部戏没排完,人都得罪光了,老了找谁玩呢?
其实我最担心、觉得最恐怖的是到电影院见人,铺着红地毯进去和戴着脚镣进去是一回事,我不觉得这些导演演员谁真觉得好,大概第一次被观众瞩目挺好,后来简直是千夫所指,指着夸你也不舒服,这种东西尝一次就够了。
孙:好多人干电影是冲着这个去的,没到那上头溜达一圈,都不算拍电影吧?就跟落奖似的,没得着,那就算白写。(大笑)
王:有个做电影的跟我说,他发自己片子的时候,大中午的跟各省院线公司成箱地喝白酒,喝趴下了才答应放几场。这种流通环节让人瞧不上,哪儿都不挨着哪儿,让人瞧不上。它就是夹在中间的那张皮,就是个张罗人儿,什么和什么呀?弄得跟大爷似的,莫名其妙。
当然还有大量的所谓媒体,飞短流长,古代长舌妇今天的传人!最可气的是他们还经常问别人是不是在作秀,你们丫就是正宗作秀界人士。这些人特别讨厌。他冒充观众代表,经常拿观众知情权说事,谁告你观众什么事都非得知道了?媒婆把自己当新娘了,人家结婚她入洞房,这太可笑了!振振有词冒充在行使宪法更可笑!还不就因为现在大家还处于有线广播阶段,社会上有什么事还要大喇叭广播,要通知必须经过喇叭,喇叭自己就活了,自己在那儿瞎说。这帮孙子现在都开始编瞎话了,假装见面采访,假装自己回答特机智。
孙:我现在一半时间就冒充一喇叭。(笑)
王:当然还有电影管理人员。“我们的前提是要拍部正确的电影,正确的标准在我这儿,你先跟我聊,我来告诉你是否正确,不正确修改到正确,严重不正确你就算了。”我倒觉得实际操作往往不在于政治上的大是大非,谁吃饱了撑的真在电影里反党反社会主义呀?大量的争执发生在趣味不同,他是学古典的,心里有几个碰不得的,你不同样尊重就是冒犯了。
孙:这使事情简单化了,但是审查大概都是简单化的吧。不然没个完了。研究几千年,不下定论,也没法下。文化的多样性,复杂性,诗歌不可译,误读,过度阐释,希腊如何,印度如何……知识分子拿手这个。
王:当然观众也有很多坏人,过去被枪毙的电影基本上都是观众写信告的状。电影局多为难啊。过去的年代真培养出很多懂文艺座谈会的人、爱写信但不爱写自己名字的人,爱骚扰行政机关的人。所以第一,别再说拍电影你不爱看就是浪费人民的钱,人民早不掏钱了。电影早不是福利了,甚至也不是基本人权,是商品,是交易。您逛商店一定不说那些您不买的东西摆在那儿是浪费钱。第二,别再说现在电影不反映人民群众现实生活了,因为你们太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