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10/11页)

我原来对自己很不了解,一直觉得写小说是一种临时的谋生手段,好比旅行当中的一夜情,感觉再好迟早要挥别。我这辈子可没想光干这个,我还有其他事,好多事呢。

我小时候是在部队长大的,从来不觉得是北京长大的,心里不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觉得北京只是个暂居地,长大了一定要到远方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实际上平时看到的也是这样,当时“文革”,大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院里每天都有人家调走。我还没上中学,小学同学就已经遍天下了,走哪儿都有熟人,走哪儿都有地方投奔。

孙:我有一纪录片,韦大军拍的,也说了这层意思。尤其小时候,对上海就是那感觉。

王:那时我就特别想跟上走,特别羡慕那些去外地的人,我爸那时被发去“五七”干校,其实是一倒霉,我不懂就想去河南驻马店跟着下地,只要离开北京,我都觉得好玩。十八岁当兵去了青岛。那个城市也是海滨城市。一进青岛天下雨,一片红瓦的房子,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萨拉热窝似的,越走空气越潮湿,海上有雾气,地上全湿了,有海星有贝壳,像假的一样。北京不可能见到。第一声听到的是海在喘气,肺活量倍大,雾气在散去,天大地大哪有海大?当兵的时候,看着海再无聊也愁不起来,海把你的视野全占满了。它在黄昏早晨春天秋天,各种各样的变化。给我印象青岛是个特别绚丽的城市。“文革”结束后,全国都非常灰暗破败阴郁,青岛是个非常艳丽的城市。

我在那儿过得挺好,回想起来像度假,当然后来觉得不靠谱,就回来了。我一直认为眼前的事都是一时的,为什么对好的东西不珍惜?为什么老不买房子,就是心里不落听儿,不知道最终落在哪儿,一买房子走不了了。一旦生活开始稳定,我就感到恐惧、躁动,说实在的,忽略了很多美好。我这前半生的幸福时光都是翻回头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后来慌慌张张去了别国,面朝大海,鲜花盛开,海水倍儿凉,花没香味儿,地方是真好,也真和我没关系。那时才明白我就是北京人,去别的地方都是客,我将来哪儿也不去,哪儿生的就烂在哪儿。

孙:是,怀着各种愿望、梦想折腾了大半天,到了还是在原地待着。

王:说实话在中国,我从来没有过安全感。出了国是有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时间长了也不那么重要。在一个等于你不存在的地方,你当然有安全感,什么事儿都找不着你。在这儿,你和人有关联,事物在动荡和变化,你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错了就要付出代价,只有不做事才有安全感,一个人不认识才有安全感。环境很真实,环境要求我对自己负责,我也应该有这个能力为自己负责。

我原来觉得写美好特别难,因为我没见过,除了各种装逼和各种做作。我的青少年时期,老师、年长的人都没让我感觉到美好,丑恶居多。我觉得美好太稀有了,我不是不想表现美好,但我只是听说过,我没见过,我总不能瞎编。后来看宫崎峻的动画片,给我一个启示:美好其实挺简单。

孙:我们很多动画片的记忆来自童年,那种知觉,看宫崎峻的电影让我重新获得了小时候的感受,挺奇妙的。

王:他写的全是小事。和美国的动画不同,后者主要写男孩子闯荡世界,战胜邪恶,前提是这个世界是恶的,需要靠个人的勇气来战胜。而宫崎峻写的全是小女孩,在日常生活中,突然找不到家了,或者像《情书》拍得那种事,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遗失一段感情,曾经发生过,只是你遗忘了。宫老师的动画片非常喜欢表现这个,美好在小事里,在不知不觉里。

我最喜欢的是《魔女宅急便》。当然《千与千寻》也非常棒,稍微有点深刻。——魔女的传统是十三岁都要离开家到另外一个城市独立生活,于是小女孩就骑着扫帚去了个类似旧金山的城市。她也没别的本事,只能骑着扫帚帮人送送东西。老太太的烤箱坏了,小姑娘帮老太太收拾收拾,然后帮她送盘烤鱼去。看第一眼我就被带动了,一下想起好多事,而且那画的城市太像青岛了。

动画里没坏人,最坏的是汤婆婆,也就是要你给她干活,不是要夺你性命。想着就放心。

其实,世界你把它看成美好的就是美好的,看成恶的它就越来越恶。

美好可以发生在特别小的事上,不见得给大家办多大事,一定要在经济上让大家翻个身。宫老师这点拿捏得特别好,大家只是有点自私,有点没顾上,都没有野心,而且都讲理,坏人也讲理,愿赌服输,否则坏人的部下都不答应。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我也可以写呀,其实,这不需要看得多透,在一个误解上达到和谐也挺好的。我觉得和谐必须建立在误解上。

孙:交流即误解,和谐即带着误解相处,老话叫求同存异。

王:我经常觉得,我内心有无限的黑暗和光明,不是说我信善或者信恶,不是那么简单。生活中有不公平,有记者去写。电影在承担娱乐功能。那作家应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通过画面看不到的地方——哥儿几个姐儿几个的内心。我觉得作家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或者说是主动退出生活的人,内心都非常扭曲——不包括那些找工作找进作协的。那你又有能力,又比别人扭曲,也应该比别人勇一点,别人冒充完人,咱们就别了,咱们不给社会提供人性黑暗解剖图,那真叫没责任感。

现在小孩的喜怒哀乐,流行歌里有大量对症下药,不像过去一个少年发情那么简陋,只能夜里趴被窝里看《红楼梦》。我现在就有意识进行心情分配,街面上遭遇的爱恨情仇,我都听流行歌曲抒发。你自己在那个情形里,就觉得唱得惺惺相惜,唱得切中要害,就跟专门就你的事唱给你听似的,听一耳朵可以缅怀半年。看《指环王》、《星球大战》,是看热闹,特技到什么程度了。想证明自己还有人性,就看电视纪实栏目,为人间凄苦、自己没丧尽天良感念一把。如果看人心之叵测,人性之无限可能,还得看小说。但是写苦难的小说,我不看,用不着看,我已经看电视把眼泪流干了。比惨,文字冲击力不够,可以洗洗睡了,何况再把下流当穷欢乐写,不脏不叫性啊?

孙:我见过好些看电视慈善募捐节目冲动着要捐钱的。那是真感动,不带假的。虽然最后也没见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