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行(第7/8页)

到了对岸,绕过霍恩索伦皇族的青铜骑像走下桥去。石级尽处,是长长的河堤,裏面是东岸的卫星城德意志,濒河则是行人的石道。河向北走,我独自向南行。因念北欧之旅,也是一路南来,这季节,在台湾和香港虽然是穀雨已过,端午未来,暑天的炎气早就炙手可热,夏木嘉荫已经翠映人面了。但在此地,犹是仲春的嫩青软绿,瑞典的树梢刚绽春机,丹麦的枝头才满春意,德国的五月底春色就更浓,莱茵河上,合抱的枫树和更粗的榆树已经枝齐叶满,迎着阳光的茂叶,绿中透出金黄,十分明媚,背光的一些则叠成一层深似一层的墨绿。阳光艳美,走得久了,略有一点汗意,便在几树翠盖接叠的巨枫荫裏歇下脚来。凉风从莱茵河上吹来,枫叶翻起一簇簇金绿和墨绿,低桠的丛叶一开一阖,露出横波的大铁桥,和桥上迤逦的火车,但远得已不闻那震响。不知那裏飞来了一群燕子,纤秀敏捷的侧影衬着青空;三三五五,上上下下,在水上连袂翔,时或掠来岸边,在糙石赭颜的古城垣上追逐鸣嬉。一时间,烟波辽阔的河景更添了灵活的生气,但一褛乡愁,虽是那么轻细,却忽然上了心头。西洋诗中当然也读到过燕子,但那是「学问」,不是「经验」。一旦面对此情此景,总觉得怎么江南的燕子竟飞到莱茵河上来了呢?

我沿着莱茵河继续向南走,五月的艳阳下,微微出汗,脚也酸了,心头却十分欣慰,一面在构思一首诗的开端。隔着河水,对岸的科隆纵览无遗。为了维护大教堂高超的尊严,市中心不准兴建高出它双塔的巨厦,所以这莱茵名城的轮廓并不峻拔,但建筑物与青空交接处的「天界」却是美丽耐看的。并列得整整齐齐高皆六、七层的临河街屋,一排排长方形的窗子上都耸起徒斜的三角墙,上覆深褐色的瓦顶,放眼看去,就像邮票的白齿花边那么素雅。而在横延的齿纹之上,更升起魁梧秀挺的一座座教堂,峭急的塔尖犹擎着中世纪的信仰。而拔出这一切朝天的三角和锐角,这一切狼牙犬齿之上的,当然是那座俯临全城的大教堂。悠悠的罗马帝国,漫漫的中世纪,都早随滔滔的莱茵水逝去,而衬着远空,背着斜日,却留下那哥德式的古寺,正应了苏轼之句:「未随埋没有双尖。」其实埋没在他的盛名之下,科隆有好几座教堂年寿比他更高,哪,就在他左边不远处,那四塔拱卫一尖独秀的苜蓿花型的圣马丁大教堂,就建于一一七二年,比他更老七十六岁。再向左,另一座苜蓿花型的圣玛丽亚大教堂,已经有九百多岁了。

于是面前这北去的莱茵河,逝者如斯,流成了一川岁月。对岸的水市蜃楼,顿成了历史的幻景,一幕幕,叠现在望中。这就是科隆的身世。凯撒来了又去了,留下艾格丽派娜的恩泽,罗马人的余荫,留下罗马的石墓和沟渠,留下一道道的古石墙纪录两千年的风霜雨雪。耶稣来了又去了,留下三智士的冠冕,留下一簇簇的十字架在半空。霍恩索伦的帝王来了又去了,留下桥头的广场上的青铜骑像。然后是来了法国兵又去了。希特勒去时来了美国的轰炸机和战车,二次大战的烟烬裏,古科隆,只除下一座劫后的大教堂和十分之一的市区。艾德诺,战后的贤相也是科隆的子弟,领导着不屈的科隆人把一堆废墟重建成今日西欧的重镇,莱茵河中游最大最活跃的名城。据说当初艾德诺决定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定都,在其南四十哩的波昂而非其故乡科隆,还引起桑梓父老的不满。不过科隆却真是复甦了,像每一次劫后它都能复甦那样。眼前这城市是一座脱胎换骨了的现代城市:八座大铁桥横跨河上,八条高速公路辐射而驶,复由环城的快车道贯串在一起,波茨望的科隆。波昂国际机场是名副其实的「空港」,而大海轮可以逆莱茵而来,使这内陆的河港一年卸货达一千六百万吨。

过了德意志大桥,到了塞佛灵桥头,便登桥向对岸踱去。那是一座单柱独墩的吊桥,桥墩支于中流,桥柱一矗七十公尺,用十二根巨钢缆吊住桥身,设计匪夷所思。到了对岸的桥头上,一条乳白色红烟囱的游船正从莱茵河下游巡礼回来。我凭着旋石级的铁栏,看游客兴尽登岸,向街上散去,或与家人提携,或与情人笑语,那种自得而亲切的神情,令我乡愁又起,且心怯旅馆的空房起来。我穿过行人漫步的着名街道合爱路向北走去。到旅馆附近的艾伯特广场时,中世纪留下的埃戈斯坦城门上,已经是夕照满墙了。

当晚杜纳德和他的太太来旅馆看我。我们去酒吧喝土产的「寇希」啤酒,且约定明天去德国之声参观。杜纳德太太还是初见,由于她不谙英文而我又不谙德文,只有靠杜纳德从中翻译,却也谈得十分亲切。杜纳德说,他译「莲的联想」时,誊清的工作是她做的,所以她对此书之德译本始终也很关怀。我立刻举起「寇希」向她致谢。

第二天下午,杜纳德来接我去大教堂广场,在橘红的布阳伞下饮酒,一面看行人来往。燕子在大教堂的塔楼上飞翔,高得看不真切,倒像是一群蝙蝠。低处飞的则是灰蓝色的鸽群,拍了一阵翅膀,总是落在地上,三五成群地觅食。想每一座圣徒或先知的石像头上,该都有一泡鸽粪吧。之后两人便步行去德国之声。昨天在莱茵河边走了好几里路,两脚起了肿泡,这时更隐然作痛起来。到了德国之声,上得楼去,杜纳德把他中文部的六位同事介绍给我──依次是陆锵,严翼长,张凡三位先生,和侯渝芬,杨先治,张子英三位女士。从斯德哥尔摩一路南来,这还是第一次说中文,倍感异国乡音的温馨。张凡先生带我去录音室做了十分钟访问,之后严翼长光生又陪我去附近有名的四七一一香水店参观。科隆香水名闻天下,国内习称古龙水,其实却是十八世纪初甚至更早由义大利人传来科隆的,据说是提鍊佛手柑和其他柑橘类的汁液而成。看来科隆受惠于义大利者,不限于凯撒之武功与文化,或是圣保罗手创的教会。当晚,杜纳德伉俪及六位同事宴我于一家中国菜馆,散席后陆锵先生驾车送我回旅馆。陆先生是联合报驻西德的名记者,旅德廿年,为我说德国事如数家珍,十分有趣。谈到夜深,啤酒饮尽,竟然陶陶微醺了。第三天下午,杜纳德送我到波茨望的机场,依依握别而去。两小时后,我又回到巴黎。

巴黎

在巴黎下到二十小时,偌大一个花都,连走马看花都太匆匆了,更何况是在游览车上,喋喋的嚮导声裏?我住在凯旋门西北方一条街外的「顶点旅馆」,正当「国会大厦」的斜对面。当晚乘了一辆游览车自巴士总站出发,蜻蜓点水一般,历经了万东广场、罗浮宫、塞纳河上的新桥、巴斯铁狱、圣母院、卢森堡宫、埃非尔铁塔、凯旋门、香榭里舍大道、歌剧院、蒙马特、拉丁区等名胜。这样的一目十行,等于用看报的速度去翻阅一卷诗集,裏面每一首精心杰作都值得再三咀嚼,从容吟味。不过我在巴黎只此一夕,算是北欧之旅回程拾来的「花红」,也只有将就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