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行(第8/8页)

一座文化古城如巴黎者,本身就是永不关闭又且「具体而巨」的一座纪念馆,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千般联想,株连藤牵,再也挥之不断。这城市素有「光明之都」的美称。那一夜的巴黎是一片光之海,浮漾着千千瓣万万蕊高低远近的珠白色灯盏,拿颇仑的帽影似乎在灯影后晃动。我手裏握着司机找来的一张十法朗的钞票,上面那蓬髮挥杖的画像,不是庞毕度或狄斯唐,是浪漫大师贝辽士。这说明为什么巴黎是艺术之都。

车过蒙马特,红磨坊的繁华如故,那梦一般的风车在彩灯的河裏旋转,路边的酒座上,波希米亚族已经客满,对他们来说,巴黎之夜正开始。红磨坊永远是罗特列克的,永远,我说。车过塞纳河,桥上的灯晕摇曳在波上,就像惠斯勒画上的那样,他一点也没有骗我。巴黎以罗马风,哥德风,巴洛克风全部的美支持她遥远的声名,巴黎没骗我。但在我走马灯的缤纷联想裏,闪现得最祟人的一张脸,却是那红髮绿睛的荷兰画家,虽然他从未叫巴黎做家,虽然也像我一样,只能算巴黎匆匆的过客。我想起了「梵谷传」巴黎的那一章,怎么译者自己都到了第五章裏来了呢?

第二天上午,去凯旋门附近的一家小书店买了一张明信片,正面的风景是铁塔,反面我写上:「在铁塔下,想起了你的名句」,便贴上邮票,寄给远方那诗人。中午,我的法航班机在啸呼声中纵离了最后这一驿欧土,高速向东南飞行。大块的水陆球在脚下向东旋转,我们却赶在球的更前面,云的更上方,巴塞尔,沙尔兹堡,然后是南斯拉夫的萨格瑞伯,贝尔格来德,一驿过了又一驿。黄昏提早来到,敻无边际的大蓝镜在隐隐收光。「伊斯坦堡在下面,快看!」满舱的惊呼声裏,我一跳而起。两万英尺下,地图一般延伸着欧陆最后的半岛,一片土黄色,止于一个不能算尖的尖端,而欧陆杀后的一座名城,无论你叫它拜占庭或君士坦丁堡,矇眬裏,似乎就是那尖端上非烟非尘的一痕痕斑点。幻觉此时,正有无数新月带星的塔楼尖尖地簇簇地指着我们,也许舱外,正是各种教徒的祷告上昇时必经之路。初夏的晚空,天气那么晴朗,上面的黑海蓝接下面的马尔马拉海,好一块洁净完整的土耳其玉,何曾有什么樯桅在越水?再过去,你看,便是浑茫的亚洲了。

一九七八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