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0/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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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莉住院了。他坐在家里抽烟,看着灰蒙蒙的落日透过被雨打脏的窗户照进来。他瞄了一眼以某种超现实主义角度斜挂在墙上的钟。内莉觉得东西应该摆正;而蒙克更喜欢让东西歪歪扭扭,并最终使内莉接受了他挂钟的方式。她每次看钟都想笑。
他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站在她站的地方,坐在她坐的椅子上,盯着她的口红、化妆品、眼镜盒及其他东西。去医院前她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他触摸着她衣服的面料,它们整齐空荡地挂在衣橱,他注视着她的鞋子,它们站成一排等待她归来。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以至他对公寓里很多物品感到神秘,他都是第一次看见:年久褪色的炖肉砂锅,蒸汽熨斗。他拿起她用的锅碗瓢盆,怀念它们一起奏响的、那亲切的厨房交响曲。他坐到钢琴前,写了一首曲子,取材于所有那些他想念的声音,那些她在公寓四处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她穿衣的沙沙声,水流进水槽盘子叮当作响。她叫他蒙隆尼斯·瑟克,他想为她写首歌,让它听起来也有那种感觉:蒙隆尼斯·瑟克。每过五分钟他就站起来朝窗外瞥一眼,看她有没有在街头出现。
每天当他去医院探望她,她都比担心自己更担心他。他坐在她床边,不说话,当护士来问是否一切都好,他只是微笑。他会一直待到探访时间结束,因为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不愿回公寓。他散步走到哈德逊河,去看繁忙河道上的落日。一阵饥饿的风夺走他香烟的烟雾。他想着内莉和正在为她写的歌,一首私密的钢琴曲,除了他没人能弹。一旦把它写下来,作品就完成了——他会按原样弹,没有伴奏也没有即兴。他不希望内莉改变,他也不希望他写给内莉的歌改变。他望向河的对岸,一抹黄褐色的光涌上地平线,就像从管子里挤出的颜料。有好几分钟,天空是一片肮脏的黄色,直到光线暗淡,漏油般的云朵再次笼罩了新泽西。他想掉头回家,但还是在这伤感的暮色中多待了一会儿,看着黑暗的船只在水面上爬行,上空回荡着海鸥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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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去巴尔的摩的喜剧商店(Comedy Store)演出。同行的有妮卡和查理·劳斯,他一辈子的朋友。蒙克做一件事就会做一辈子。他们开到特拉华州的一家汽车旅馆。蒙克很渴,这意味着他必须马上要喝水。一贯如此。他可以接连三四天不睡觉,因为他不觉得困,然后突然倒头睡上两天两夜,无论身在何处。如果他想要什么就必须马上得到。他走进大堂,充满整个门框,看上去黑得像团影子,把前台吓了一跳。令人不安的不仅是他的肤色、他的体形,还有他像宇航员般缓行的步态。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不光是他的眼睛,他的整个躯体就像一尊随时都可能倒下的雕像。还有其他的。那天早上这个前台服务员曾在公寓里翻箱倒柜地找干净内衣。他没找到,只好套上一条已经穿了三天的内裤,带着发黄的污迹和隐约的气味,他一直担心别人会发现。而蒙克走进屋时刚好翕了翕鼻子,那就是原因,那是造成一切的诸多原因之一。如果他穿的是干净内裤,那也许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可正如我们看到的,当这个庞大的黑人走进来,翕了翕鼻子,似乎觉得空气很臭的时候,积累一天的郁闷与不快爆发了。蒙克甚至还没开口,他就立刻说没房间了。蒙克凝视着他,头上那顶疯狂的帽子让他看起来像个来自非洲的教皇或红衣主教。
——你说什么?他一说话就会变成被口水呛到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来自火星的无线电波。
——都满了。没房间了。
——来杯水。
——水?
——对。
——你要水?
蒙克头点得像个圣人,他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就像他挡了自己的道,妨碍了自己的视线。他身上有某种东西让这个前台服务员愤怒得发抖。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像个站在警戒线上的罢工者,决定毫不让步。很难确定他的身份,不是流浪汉,他穿得……穿得——妈的,他看不出他穿得怎么样:领带,西装,外套——衣服很高级,但看上去乱七八糟,感觉就像衬衫下摆掉出来了或者没穿袜子。
——没有水,那个前台服务员最终说,声音像从突然扭开的水龙头里一下喷出的锈水。
——没有水,他清清喉咙,又说了一遍。现在他更害怕了,那个黑人的黄色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像太空中的两个星球。更令人不安的是,蒙克不是盯着他的眼睛,而是盯着他眼睛上方两英寸处的一个点。他飞快地用一只手在额头碰了碰,摸到有颗青春痘。
——没有水。听到了吗?
那个黑人站着没动,似乎他已经变成了石头,似乎他已经进入了某种黑鬼式的恍惚。他从未见过一个人这么黑。他在想这家伙也许精神有什么问题,很危险,是个疯子。瞧他盯人的样子。
——听到了吗,小子——现在他觉得胆子大了,一叫他小子,他就感觉形势变了,不再像双方个体间的直接对峙,而更像某种常态,似乎他这边有人挺他,似乎他背后有一帮手下。
——这是旅馆,你没有一杯水?你们房间都满了,一定有他妈的许多人嘴渴。
——别自作聪明,千万别,想都别想——
这时,蒙克向前走了一步,完全挡住了光线,变成了一个剪影。看着他的脸就像大白天走进一个山洞。
——我们不希望有任何麻烦,那个前台说。“麻烦”这个词像酒瓶一样摔得粉碎。他的椅子不情愿地向后吱呀移了一点,他竭力让自己跟这个像悬崖一样耸现在眼前的男人保持一定距离。他低头去看蒙克垂着的双手,一根手指上有只巨大的能撕破脸颊的戒指。就在那时他想到,如果有把枪他就会拿出来对准他——后来再往回看,他意识到正是自己的这个想法,比那个黑人的任何举动,都更促使了事态升级。一个词引发了下一个词。“麻烦”这个词把“枪”这个词拔出枪套,而“枪”这个词又让“警察”这个词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说了,我们不希望有麻烦,所以你赶快离开,不然我就叫警察。
他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呆得就像他唯一知道的两个字就是“杯”和“水”。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变了,似乎他什么都看不见,似乎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该怎么办。他在自己体内膨胀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爆炸那个前台几乎被吓得不敢报警,担心这一举动会让自己被甩出去——但什么都不做甚至更令人恐惧。他决定把动作做得尽可能明显,用力拽过电话,慢慢拿起话筒拨号的样子就像在拿手指浸入一罐枫糖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