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2/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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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觉得他心里有很多忧伤。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留在他心里。他只让其中很小一部分流露到音乐里,不是以愤怒的形式,而是让忧伤一点点地四处散落。《午夜时分》(Round Midnight),一首忧伤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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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纽约,脚下一片褐色的落叶泥浆,细雨似下非下。被雾晕环绕的树木,等着敲响十二点的钟。快到你的生日了,蒙克。

城市静得像海滩,车流声像涨潮。霓虹睡在水洼。有的地方关了,有的地方还开着。人们在酒吧外道别,然后独自回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继续运转。

在某个时间所有城市都会有这种感觉:在伦敦,那是冬日晚上的五六点。巴黎也有,迟一点,当咖啡馆关门。在纽约那可能是任何时候:清晨,当光线射入峡谷般的街道,水泥丛林绵延向无尽的远方,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城市;或者现在,当午夜的钟声在雨中回荡,仿佛一种顿悟,城市中所有渴望都变得清晰而明确。一天已走向尾声,那挥之不去的徒劳感,人们再也无法回避——经过一天的发酵,它变得越加强烈。他们知道,当天色亮起,当他们再次醒来,会感觉更好,但他们也知道,每一天都会走向这种平静的无助。不管是盘子已经叠放整齐,还是水槽里堆满没洗的碗碟,都毫无区别,因为所有这些细节——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床上的床单——都在讲述同样的故事——在故事里,他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打亮的街道,想着有多少人也在像这样望向窗外。人们期盼着周一的到来,因为当周末只剩下洗衣和看报,周末便失去了意义。他们也知道,这些想法并不包含任何启示,因为他们已经让自己成为这不得不忍受的绝望循环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总结,它已融入每一天的每一秒。在这样的时刻,你会对一切既感到后悔又无怨无悔。这时所有单身汉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人爱他们,有人思念他们,即使她在世界的另一边。这时如果有个女人在独自散步,她会感觉到身边的城市被淋湿,她会聆听从别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她会抬头张望,想象那些亮着黄色灯光的窗后有怎样的人生:一个男人在洗碗,一家人坐在电视机旁,恋人拉上窗帘,还有一个人,他坐在书桌前,听着收音机里同样的旋律,写下这些句子。

雷声在黑暗中翻滚。几滴雨点打到挡风玻璃上,随后一阵风暴吞没了他们。狂风咆哮着穿过旷野,从侧面扑上汽车。雨敲打着车顶。哈利瞥了公爵一眼,缩进自己的座位,注视前方,对面来车的前灯在湿漉漉的挡风玻璃上像烟花般散开。正是这样的片段,会以各种方式进入他的音乐。他的灵感很少以音乐的形式出现。一切都始于某种情绪,某种印象,某些所见所闻,然后再将其转化成音乐。有次开车离开佛罗里达,他们听见一只看不见的鸟儿在高歌,那歌声如此美妙,你几乎会发誓说,能在地平线的余晖中看到它的剪影。一如往常,他们没时间停下,所以公爵记下了那段鸟鸣,然后以它为基础写出了《日落与知更鸟》(Sunset and the Mocking Bird)。《萤火虫与青蛙》(Lightning Bugs and Frogs)则源自那次离开辛辛那提,他们经过一片高高的树林,天上挂着乒乓球那么大的月亮,萤火虫在空中闪烁,四周蛙声一片……而在大马士革,公爵被地震般轰鸣的车流声惊醒,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交通高峰都堵在了这座城市;还没完全清醒,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试着把它谱成管弦乐。孟买的灯火,阿拉伯海上飘移的天空,锡兰一场肮脏的风暴——不管在哪儿,不管多累,他都会把它记下来,不去考虑意义,相信将来自然会有用。山峰湖泊,街道,女人,女孩儿,漂亮的女人,美丽的女人,街景,落日,大海,从旅馆看出去的风景,乐队成员,老友……他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几乎他遇到的一切都会进入他的音乐——一门关于这座星球的私人地理学,一部管弦乐传记,包含了色彩、声音、气味、食物、人——他感觉、触摸、看见过的一切……就如同一个用声音写作的作家——他在写一部庞大的音乐小说这部巨作始终在继续,而它最终的主题是其自身,是乐队里演奏它的那些人……

雨势减弱了一会儿,接着下得比刚才更大。看着挡风玻璃就像从一帘瀑布里向外张望。风像疯子般尖叫哈利握紧方向盘,瞄了一眼公爵,心想多久这场风暴会进入他的作品。

巴德·鲍威尔

这恍若降神会,巴德。灯光调暗了,蜡烛在燃烧。书桌上摆满了你的照片,音响里在静静地放着那首《玻璃罩》(The Glass ENclosure)。我坐在第三大道的公寓,巴德,试图穿过音乐找到你。对于其他人——对于总统,明格斯和蒙克——音乐是一串足迹;只要跟随那些足迹,最终我总会被带到他们身边,距离近得足以让我看见他们走动,听见他们说话。而你却不同。你的音乐把你包裹起来,把你跟我隔开。你的照片也一样,你的眼睛像墨镜,挡住了藏在眼睛后面的东西。与其说你跟世界切断了联系,不如说世界无法接近你。即使放松时你也有副在防备什么的表情,像个农场主正站在自己地界的围栏边给人拍照。还有这张,你、芭特卡普和强尼,在你治肺结核的疗养院外面。一如桌上所有这些你的照片,它也摄于季节的临界,边境。雨丝从画面外的树木间飘落。你的雨衣一直扣到脖子,你的帽檐拉下盖住额头,遮住了眼睛;芭特卡普拎着手提包,戴着围巾。你们三个看上去就像一户正在度假的穷人家被坏天气给困住了,付不起钱,也无缘享受。你是那种不会为拍照而摆姿势的人——你只会停下不动,似乎影像的静止有赖于你自己的固定不动,似乎你保持不动的时间越久,拍出的照片就会越好。

而你在钢琴边的照片则截然不同——比如这张,摄于鸟园的某个夜晚,那些夜晚,你能把任何人都比下台——大鸟(Bird),迪兹(Dizzy),任何人。一段接一段的副歌,双肩随着节拍耸动,闭着眼,血管在太阳穴搏动,汗水雨点般落上琴键,抿紧嘴唇,右手叮当作舞,如同水流过岩石,随着右手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复杂,一只脚敲出的节奏也越来越强劲,旋律如花朵般盛开又凋零,然后又毫不费力地优雅变身为民谣,势头从未减弱,琴键都涌向你,为得到你的抚摩而争先恐后仿佛钢琴为此已守候百年,就为了知道,在一个黑色男人手里变成萨克斯或小号会是什么感觉。在两首曲子间冲观众怒吼。无论去哪儿都听见你的名字被窃窃私语巴德·鲍威尔,巴德·鲍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