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3/36页)
音乐从你身上什么都没拿走。把你掏空的是生活音乐是生活还给你的,但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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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张,摄于1965年。那时你已经一首曲子都弹不了了,钢琴已经变得令人无法忍受,令人精神错乱。你跨坐在一张椅子上,在你的泰特姆式小胡子下对着相机微笑,人也像泰特姆(Tatum)那样发胖了。你常常像那样在房间里一连坐上好几天,不是吗?大家上门来看你,而你就那样坐着,不回答任何问题,一言不发,只是慈祥地对着世界微笑。
一张照片就是一幅在时光流逝中凝固的影像。等着那幅影像融化,显灵,就如同和你一起坐在房间里,等着你从恍惚中醒来,等着你走动、说话;就像我到了你家,就像我在你身旁。
巴德?巴德?……我会替我们俩来说话,如果你喜欢那样。也许我能从你聆听的样子看出点什么。也许我就会知道怎样去调和你人生的苦痛和你音乐中那活力四射的乐观,比如《遗忘》(Oblivion)、《痛哭》(Wail)、《幻觉》(Hallucination)和《略显庄重的火车头》(Unpoco Loco)。我觉得你弹的每首曲子,都是从你饱受折磨的人生小说中撕下的一页——我觉得《玻璃罩》就是你的《醒在蓝色的忧郁里》(Waking in the Blue),但不同的是,它听上去仿佛一部交响乐被冻结成了一首钢琴曲。即使对标准曲目,你的演奏也具有某种品质,某种音乐会钢琴家的宏伟和庄严。你能把《圆点花纹和月光》(Polka Dots and Moonbeams)弹得像一位宫廷作曲家的作品……
你在那儿坐得如此安静,巴德,我甚至不确定你是否听见我在说什么。我知道我看上去像某个在演出间隔缠着你的醉鬼,连珠炮似的用那些你不想听的问题和故事来烦你,试图告诉你你在想什么——我觉得你在想什么。有那么多事情我想知道,但你只是平静地坐在那儿,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除了不停对你说话,自问自答,希望能说出些让你明白的东西,说到点子上,把你从沉默中引诱出来。我想知道你被关禁闭期间的所有事情:1945年十周,几乎整个1948年,被放出来后才几个月又进去。1949年4月出来,1951年9月住进皮尔格瑞精神病院,1953年转至格瑞德摩尔。电击疗法镇静剂……核实日期很简单——但那是怎么发生的,巴德?似乎没有人知道——除了你的年龄——当他们把你扯得四分五裂时,你才二十五岁,之后整个余生你都在试着把自己粘回去。是不是你刚走进哈莱姆的萨沃伊舞厅,门卫便把你的头像甜瓜般敲开了?或者是不是你喝醉了,被一帮警察围着,只等有个借口可以让你脑袋开花?你尖叫,恳求,泪水在眼里翻滚,感觉事态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你走开,大步流星,直到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你的胳膊,把你又拉回那终将要发生的一切。就是那样,人生中有些事早已注定,它们埋伏在那儿,等着你经过,像雨一样耐心。
你穿着黑鞋、黑西装,撑着雨伞,像商人走进办公室那样大步跨入麻烦。一家咖啡馆的灯光在旁边墙上涂出粗暴的“发狂”二字。阴沟里已经在闪耀空酒瓶的光芒。一个充满威胁的声音说:
——我警告你。
你看着那个声音,眼神惊恐。选择迫在眉睫。你朝最近的那张脸发起攻击,绝望地想从蜂拥而至的一片制服中突围。有胳膊抓住你,一只拳头让你的一侧脸失去了知觉,踉踉跄跄,你重新站稳,瞥见一条胳膊在上方高高扬起,高得像根绳套绕在高高的树枝上,吊在那儿,接着警棍落下来,伴随着长长的尖叫,那一瞬间你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会这样做,这样敲会让头骨碎裂,会让脑浆迸射,会杀了你。你看见其中一个警察大叫时张开的嘴:
——不,不。
警棍落下所用的时间只够你的手抬起一两英寸,它像一道闪电——一道持续到永远的闪电——劈开你的脑袋,像一把枪抵住你脑壳开火,像一把铁锤挥向窗玻璃。你跪倒在地。一只手伸上去,吊住离你最近那个警察挂枪的腰带,挣扎着半站起来,最初的一记猛击此刻才从脑袋扩散开,正如斧头砍进多节的圆木产生的裂纹。不不不。
——哦,我的天。
也许事情不是那样,但也许事情就是那样。二十年后,你从冷夜中惊醒,仍然感觉到头盖骨在痛,在试图自己愈合。那时你才二十五岁,刀一般年轻而傲慢,为所欲为,爬上明顿俱乐部(Minton)挺括的桌布,靴子上沾满了泥。侍者正要去阻止,蒙克大喊道:
——都他妈别动。
于是,所有人都呆立在那儿,看着你踏上一张张桌面,像个男孩小心地跃上一块块石头穿过池塘。或许在骨子里你从来都是失控的,只不过现在爆发了。海洛因和酒精。你喝起酒来就像爬出沙漠走进了海市蜃楼,两杯下去就开始撒野。你不会喝醉,你会喝疯。就像那晚在鸟园,跟明格斯、布莱基(Blakey)、肯尼·杜罕(Kenny Dorham),以及大鸟伯德。六个月前大鸟曾企图自杀,一直在贝尔维休养,所以这是一次复出,一次东山再起的尝试——但第一曲他甚至没准时出现,你只好没有他就上场。你烂醉如泥,琴键在你手下颠簸得像海上的船。曲子弹到一半便分崩离析,你零星地想到什么就弹,每五个音符就要错一次,直到你忘了那首歌,又轻快地跳到另一首,最终身陷错音的荆棘丛中不可自拔。
第二曲:你独自开场,咧着嘴笑,鞠躬,跳了一小会儿舞,差点瘫倒在观众席。终于你不知怎么坐上了琴凳,手指粘着琴键,又像酒溢出酒杯似的从琴键滴下来,音符落到地板上,积成了小水洼。明格斯和杜罕加入进来,但此时钢琴的作用只限于不让你倒下。
大鸟出现了,全副武装。前一晚,你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说:
——你知道,大鸟,你不是孬种。你没杀了我。伙计,你不会再吹那些狗屎了。
大鸟只是还以微笑。现在他起了第一个调——《幻觉》——但你还在继续弹他上台前的那些东西。乐队拖拉着停下来。大鸟再次起调,但你像聋了一样,还在继续弹。
——喂,巴德。
——妈的,什么调?
——S调——狗屎调。
——去他妈的狗屎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