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6/36页)

——那是埃菲尔铁塔,对吗?

——您说什么,鲍威尔先生?

——埃菲尔铁塔。有时你会在照片上看到。

——Oui(是的),鲍威尔先生。

*

坐在池塘边的一张铁椅上,你感觉自己似乎正在从世界边缘向外眺望。雨点让你的倒影长满粉刺。两个戴着红色绒球帽的小孩站在旁边,一个说:

——La flaque d’eau,l’étang,le lac,l’océan.(水坑水池,池塘,湖,大洋。)

——T’as oubliéla mer(你忘了说海),另一个说你看着他们,迷失于无边的词海。

*

在巴黎的每个爵士乐手都会出现在圣日耳曼俱乐部(Club St. Germain):米尔特·杰克逊(Milt Jackson)珀西·希斯(Percy Heath),肯尼·克拉克(Kenny Clarke),迈尔斯(Miles),唐·比雅(Don Byas)。你是和芭特卡普一起去的,挺直背脊,小心翼翼地挽着她的胳膊。你走进去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下楼梯,用脚试探着每一步。你的眼里干净透明,只有一丝谨慎的快乐。

俱乐部里,大家都在看着那堆聚集在吧台边的美国佬,他们互相拥抱,击掌,在彼此背上满怀感情地拍打,大笑,到处都充满了黑人方言袅绕的烟雾。他们一路挤向洗手间,面带微笑,无比礼貌地说劳驾、借过并高兴地停下站住,接受恭维、握手和吻手,询问这些给予他们如此关注的人的名字——然后告退,重返吧台边的团伙。男孩们对着女友窃窃私语,指着谁是谁,哪一个是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面前是半空的酒杯和看了一半的书,年轻的男子单独坐着,朝他们的方向凝视,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寻找线索,因为似乎就连这些男人大笑和说话的样子都显得伟大。

接着,当这伙人看向舞台,沉默在他们当中渐渐变得浓重,那沉默绵延开去,扩展到整个俱乐部。其中一个低声说:

——巴德要演了。

没人看到你从那伙人中离开,或注意到你走向钢琴,直到你准备坐上琴凳。沉默渐渐变得阴沉。观众里的声音:

——他已经不行了,他不行了。

但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呢喃般的音节:

巴德·鲍威尔,巴德·鲍威尔。

冰块与酒杯的鸣奏融化为无声。烟雾在光柱中扭动。收银机弹出,像一声闹铃。

触碰几下琴键,调整一下,然后进入那首《干得好》(Nice Work),不停下去想要怎么弹,让一切即兴。你的手指移动得就像从婴儿起你就在弹格什温(Gershwin),可以在任何地方信手拈来,一切都像呼吸般自然,想都不用想,因为你的双手如此熟悉琴键,简直就像鸟儿熟悉天空。俱乐部里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欣慰从美国佬那儿扩散开来,似乎他们正在看着你走过一根钢丝。

——继续,巴德,继续。

——好样的,巴德,好样的。

汗水在你额头凝成汗珠,你微笑着,似乎从未出过任何问题。一道聚光灯打在你脸的侧面,在后墙投出完美的剪影,一个复制你每个动作的黑影,一团摇摆不定的轮廓,它伏在你背上,嘲讽着你。

——对,巴德。

——继续,巴德,继续。

但接着,就像走钢丝的演员晃了一下,你开始有点儿不确定,在一个音上犹疑,结结巴巴,恢复了平衡又再次犹豫不决,找不到方向,双臂的影子在你身后尖啸,犹如鸟儿的翅膀。然后踉跄着,你的双手变得相互纠缠,不再有那种带你越过思想空白的势头,歌曲分崩离析,琴键成了迷宫,你迷失其中,永远找不到出路然后……然后再敲出几个音,却不知所终,被曲调淹没,就像大海将你吞噬……然后然后然后。然后已没有必要再弹。

你站起来,用腿把琴凳推后,你的影子在上方耸起。满脸受伤的表情,汗如雨下,从口袋拉出一块白手帕,在脸上抹来抹去,就像孩子在擦黑板,希望把自己擦掉,抹去自己所有记忆。俱乐部里的沉默,从某种会呼吸的活物,变得毫无生气,一场恶战后悬浮在林间的那种沉默。你走下舞台。掌声渐次响起,变成热烈的鼓掌。芭特卡普走过来,抱住你,你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当你们向那伙美国佬走去,她举起手按住你面颊上痉挛的神经,在她的抚摩下它突突地悸动。当他们鼓掌时,观众席里每个人,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种音乐里必定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才能将一个男人摧残至此。那就像看着一名体操运动员,大家都以为他无比敏捷,直到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失误,他摔倒在地。那时你才意识到,这似乎不可能的表现是多么平常——摔倒要比完美的空翻更能体现运动的真意和本质。这回忆将伴你一生。

*

夜已深,巴德,音乐已走向尾声,蜡烛已醉到熄灭。天快亮了。我累了,而你坐在那儿,似乎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你累吗?我这样对你说话你觉得累吗?

巴德,你听到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事情是那样吗,是我想象的那样吗?也许都错了,但我已经尽力。我想听你的故事,巴德,而不是去讲——如果一定要讲,我也希望能按你希望的方式去讲。我没有太多材料。我去见了和你一起演出的人,以及跟和你一起演出的人一起演出的人。我甚至还见了你葬礼那天在哈莱姆的某个人,那天街上排了五千人的长龙。除此之外,只有唱片和照片:那便是你留下的所有。

以及这篇文字,巴德。它是你的。

他们停在一个铁路岔道口,片刻之后,一列火车哐当着朝他们开来。他们看着长墙般的货柜轰隆隆地缓缓驶过,铁轨在重压下发出尖锐的悲鸣。公爵至今还很怀念他们乘火车横穿美国的那些日子,那是两列专为乐队而租的普尔曼卧式火车:一个把他们跟南方种族主义者和乡下黑人隔开的茧。没有什么环境比火车上更适合他工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写于途中,或是在旅馆挤出的几小时;火车既有刺激的推动力,又是沉思的圣殿。他母亲去世时,他把自己关在一节普尔曼火车的私人车厢,写下了《追忆之音》(Reminiscing in Tempo)——火车在南方飞驰的韵律和动感贯穿始终。一次又一次,火车的咔嗒声和汽笛声反复出现在他的音乐里,尤其是在路易斯安那州,那儿的火车司机用汽笛演奏布鲁斯,黏稠萦绕的声响如同一个女人在夜晚吟唱。铁路穿过他的作品,就像穿过一部美国黑人历史:是他们修建了铁路,他们在上面工作,在上面旅行,而最终,到了他,在上面作曲。那是他继承的传统。有一次在得克萨斯,一帮铁路工人透过停在岔轨上的火车窗朝里张望看见他正伏在手稿上,汗滴打湿了纸页。他们其中一人轻轻拍了拍车窗,并非想打扰他,只是因为太想说句“嗨,公爵”之类的话,他微笑着站起来,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写的歌——《黎明快车》(Dsybreak Express),一首关于他们这些铁路建设者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