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8/36页)

早晨醒来,他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怀里抱着萨克斯,那与其说是从中寻求安慰,不如说是要给予它某种保护。不远处,一个酒瓶躺在旁边,像是萨克斯喝多了,醉倒在地,而地毯上那块小小的污渍,是昨夜它喉咙里倒出来的呕吐物。有时瓶里还剩一小点酒,但今天它里面只有日光,光线从窗口斜射进来,把它像艘船一样装满。仍然躺在沙发上,他环顾整个房间,屋里充满了只有中午才有的寂静,大家都出去上班了,唯一的声响是一只狗孤独的吠叫,一个孩子在笑或者好几条街外工人的声音。他放了热水,躺在狭窄的浴缸里抽烟,让热气润湿他焦枯海绵般的头发。只能听见龙头的滴答,他移动溅起的水花,肉体在浴缸里的吱呀。异国他乡,你的脑袋会变得空空荡荡。仍然抽着烟,他给自己裹上一条巨大的浴巾,打开窗户,迎接寒冷的金色阳光。他用唱机放起一张叫人醒来的音乐,步伐轻快地走到炉前煮咖啡,壶里还压实着昨天的粉末当你有多得用不完的时间,你就会什么都不想,只凝神关注自己的每个动作:伸手去拿一根火柴,关小煤气等冷水烧开。

切面包,涂黄油,听一天的第一张唱片,碎屑掉上他的背心和内裤。他喝咖啡就像喝啤酒,一口接一口,嘴里裹着发潮的吐司,感觉它分解成黑色的咖啡泥。

早晨之后——别人的中午是他的早晨——他披上棕色大衣,戴上帽子,出门散步。他在公园里游荡,看着落叶和长椅——长椅也有自己的季节。秋日的光线呈黄白色,角度如此之低,几乎可以照亮一切,哪怕是阴暗的落《,或玫瑰丛被修剪过的残枝。有人在一条长椅上留了张报纸,他坐下拿起来读。他的丹麦语不好,大部分都看不懂,但手里拿着报纸,看着铅字组成的方块和图案,猜想那是怎样一个特别的故事,这里有某种东西令他感到满足。自从移居国外,他就养成了这样看报纸的习惯,而这总让他想到范普·辛顿(Fump Hinton)五十年代在一间电视演播室给他、皮·威和瑞德拍的那张照片。妈的,范普总是突然就掏出那台相机——看上去他花在拍照上的时间跟弹贝斯一样多。不过,他跟一般人拍照的方式不同:很多摄影师让你觉得好像他们要从你身上偷走什么;而范普让你感觉就像一个朋友破产了需要钱,但又太骄傲不肯向你借,于是你不得不说服他收下,告诉他把那当成借款而非礼物,目的只是为了让他感到安心,好像那笔钱真的很重要。

他们四个正等着给一个电视节目排演一首短曲,但几个男人一起等在房间的感觉很奇妙,它让演播室看上去就像福利办事处或牙医诊所的候诊室。皮·威的样子根本不像爵士乐手,而更像个来自四十年代的英国喜剧演员,专演那种有个老婆不停唠叨的小职员。事实上他曾开枪杀过一个人,有十年时间,他只靠苏格兰威士忌和白兰地奶昔维生,从不吃东西——就连一小块牛排也嫌多。他需要一品脱威士忌才能爬起床,他变得如此虚弱,以至于在去酒铺的路上,必须像抱住久别重逢的老友那样抱住每个遇见的路灯柱。之后他在医院待了一年——肝脏和胰腺已经破烂不堪——等到出院他又开始喝。他个子跟本一样高,本有多壮,他就有多瘦。

本在看报,皮·威在抽烟,并三心二意地想让身上的运动服更合身:不知怎的它同时既太大又太小。他的领带扯着他的脖子,就像有个醉鬼在跟他厮打。裤脚和袜子间露出白猪肉色的皮肤,没有腿毛,似乎它们被穿了四十年的裤子磨平了。辛顿开始捣鼓他的相机,然后站起来咔嚓了几张。另外三个人不理他。瑞德越过身向皮·威要了支烟。之后瑞德似乎就无事可做了,只能不停提裤子,嘴里说着“好吧……”或者“该死”,同时一边将身体微微前倾。

本翻着报纸,清了清喉咙。他喜欢慢慢地、从容地、不那么仔细地看报纸,只是大致地翻翻。瑞德越过他的肩膀张望,皮·威轻轻晃动他的脚,腿架起又放下,竭力去看报纸之外的东西,任何东西——但如果三个人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在看报,那么其他人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守在旁边等他看完,这样他们中的一个就可以接过报纸,让别人来羡慕。本咳嗽,清喉咙,擤鼻子。皮·威叹息,看手表,用牙齿吸气。瑞德又一次向前倾,说该死,然后放了个屁。皮·威擤鼻子擤得像个肺痨。

——伙计们,就我们弄出的这些声响,他们该出来跟我们定个三重奏,本说,他鼓起腮帮子,呼了口气,把报纸合上扔到一边。

皮·威把腿架起又放下,瑞德提了提裤子——现在他的裤脚已经接近膝盖。本把头上的平顶帽推得更加往后,发出大家期待已久的命令:

——走,看看有没有地方喝一杯。

那是多年以前,万里之外,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他发笑。他放下报纸,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如舒缓的情歌那样飘散。他擤擤鼻子,环顾毫无动静的天空,听到耙枯叶的温柔声响。天空像块大理石,正在朝冬天进发,大地变得坚硬。现在,夏天变得很短,他目光所到之处,全都是秋冬。他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朝他这边过来,嘴里喊着:

——早上好,韦伯斯特先生。他挥手致意,拿不准对方在叫谁,只听见轮子远去那缓慢的呼呼声。每个人都认识他,都以最高的礼节对待他。哪怕是极其简单的事情,比如有人微笑着喊他的名字,或者一条狗跑过来让他拍拍,都足以叫他泪流满面。他很容易哭,一旦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或一旦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好事,他都会哭,任何形式的真诚都会让他哭。

前一分钟还在把人揍得屁滚尿流,后一分钟就在哭。

*

也许所有的流放者都会被引向海,大海。在码头和港口的运转声中有一种内在的音乐,他常常觉得,布鲁斯的那种忧伤之美,全都体现在一声雾号里,哀鸣着驶向大海,向人们警告等待他们的危险。

他越来越喜欢在水边演奏。在哥本哈根,俱乐部打烊后,他会走到海港,吹着萨克斯,看苍白的朝阳升上灰色的海面。大海是他完美的听众,有双完美的耳朵让每个音符都更深一点,延续得更久一点。在海面的晨光里,或黄昏的薄雾中,水手们倚在靠岸船只的栏杆上,码头工人暂停了卸货,听着他吹出一首首港口之歌。偶尔会有喝醉的水手,一只胳膊搂着妓女,另一只胳膊文着刺青,摇摇晃晃地经过,听上几分钟,然后朝地上并不存在的帽子扔几个硬币。他的演奏如潮水般强大而宁静,呼唤着,仿佛大陆其实不过是艘大船,在随波逐浪,驶向故乡。海水轻拍码头,应和着他想要的缓慢时光,粗重的缆绳被渐渐拉紧。鸣叫的海鸥随着他缓慢的节奏而盘旋。有一次两条鲸鱼冲过了阴影线,它们聆听着如涨潮般哭泣的布鲁斯,直到最后侥幸被海浪卷回,带着他的声音潜入深深的海底。当别人告诉他这件事,他哭了,感受到濒危物种间隐约的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