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5/8页)

写小说最好的语言是赵树理那样的语言,村庄里有个二诸葛、有个三仙姑,小说就那么开始了。新疆的周涛说过,赵树理是中国最朴素的小说家。我们还有个部队小说家,在小说里经常卖弄他这里的语言写得如何好。我说不是这样子的,小说语言应该是一切服从于人物,把这个故事讲圆满,叫人物栩栩如生地站出来,而不是在里面随时提醒读者,看我这个写作的人多么有才华,多渊博呀。

我曾经给高校编过从“五四”到现在的两本书,一本散文卷《今文观止》,诗歌卷叫《新诗观止》。在编散文卷时,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新时期散文界评的那么多奖项的散文,我都拿出来读了,觉得好多都不够入我这个选本的档次。倒是一些小说家和科学家写的一些散文,层次很高的。有个小说家叫高晓声,他一个散文《摆渡》,写的一个老头在村口摆渡,十年后从这儿经过,老头还在摆渡。他十年中把多少人从此岸摆渡到彼岸,而我这十年在这搞文学,我又做了些什么?还有一些科学家、建筑学家写的东西,人家就不玩虚的,不是说先扎出个势说要写个散文,人家就是有啥说啥,最朴素的也是最美的。

我的书画是顺应生命表达的载体

黎峰:今天在文学界,特别是在陕西文坛,作家的书画好像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一方面,你们的书画已经拥有了大量的艺术品收藏家和爱好者,也已经进入了艺术品市场,但另一方面,有人又说你们是不务正业,是在赶时髦,是为了金钱扫了作家的脸面。你在接受一次采访时,也说过在我看来是言不由衷的话,你说:“我把自己的书画创作归结于中国古文化人的那种恶习。”而我却认为,你们写书画,其实是中国文人美好传统的回归。古代的大文学家,像苏东坡他们都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他们的书画,已经成为他们文学创作当中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想说,今天的文学概念,是不是让一帮没有文化的作家搞得越来越狭隘了。

高建群:这确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作为我来说,写书法和绘画是艺术发展到那个阶段,需要这么个表达的载体,不是着意而为之。我接下来要写的那个鸠摩罗什,他是汉传佛教的伟大奠基者之一。他在讲经的时候,皇帝领着大臣们在下面听呢,他突然说,我不能讲了,皇帝你给我派个美女过来,我的身上现在有两个孩子,他们要往外走呢,我要满足他们的愿望。皇帝就给他派了个美女,安排了房子,果然就生下来两个孩子,后面当然还有很多的故事。谈这个故事是想说,文学和所有的艺术活动,它实际上是人生命里本身的一种表达的愿望。我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从小时候到当兵,到在西部行走,一脑子的文学形象和绘画的形象,这些形象呼喊着,它要从我的脑子里夺路而出,它要变成具象,而我要顺应愿望的指引,把它们援笔引出。

写书法吧,我“文化大革命”写大字报出身,在一个街道上,前面一个人提一桶浆糊,跟着一个人贴白纸,十几张二十几张一路贴过去,第三个人提一桶墨水——油印机用过的油墨桶,还有一个人拿一把笔,然后我一路写过去。后来在部队还写墙报。所以他们有人问我搞书法多少年了,我说你算一下,我都四十多年了。绘画的话,《最后一个匈奴》要是你们去研究,可以发现我那个结构不是传统长篇小说的结构,而是印象派绘画技法的结构。当时我手头放两本书作参考,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拿来做参考。一本是《印象派的绘画技法》,里面像莫奈画的《日出印象》,德加画的舞女水粉画,雷诺阿画的斑斓的色彩,他们怎么去布局的,像莫奈画那个小桥,后面是一座小山,桥边上有一棵白杨,一条蜿蜒的道路,那种技法;还有梵高那种炽烈的情感,他把艺术的具象不满足于大自然的本来是什么,他必须注入强烈的个人情感,大变形、变形到画家本人不能自持,都自杀了。再一本是拜伦的《唐璜》,拜伦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我们后来好多现代派诗人搞标新立异,我说那种小技巧拜伦在《唐璜》里早就玩过了。拜伦被英国驱逐出境了,离开的时候,他雇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拄了一根拐杖,跛了一条腿,然后站在马车上,左胳膊挽了一个黑人美女,右胳膊挽了一个白人美女,把手杖一挥说:“要么是我不够好,不配住在这个国家,要么是这个国家不够好,不配我来居住。”说完就走了,然后一边在欧洲大陆上巡回,一边写《唐璜》。然后走到希腊,说“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说完就把自己的稿费全部拿出来,建立了希腊独立军,开始了希腊独立战争,最后死在希腊。

我的绘画最初也是我母亲收集的,我母亲不识字,我一直有个想法,说要给她读书,我说人类这么多的好书你一本也没读过,我就从普希金开始给她读,先读到《驿站长》。后来也没有时间,我就说给你画张画贴在床头吧。母亲很高兴的,有时候晚上看一会儿画就睡着了。这样我也就抽时间绘画了。最先我师承的是丰子恺。他用线条,注重造型,他蔑视一切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就是用线条勾勒出来,在上面点缀几棵柳树,旁边一条河,河上有个舟,画上一个美女在一个楼窗里探出头来,旁边配上一句古诗“千帆过尽皆不是”,写这个美女在这里等她心上人的到来。最先我向他学习,后来有点不满足。因为他藐视传统,我希望我的绘画丰富一点儿,有些传统,有点庙堂气,这个时候我又喜欢林风眠。林风眠是二十世纪学贯中西的大画家,他那种丰富性和大变形是东西方公认的大师。后来我学他又觉得不满意了,因为他是南方人,画过于纤巧。我又喜欢上了石鲁。石鲁几乎在每一条绘画的道路上都做过探索,都为后来者提供了一个方向。他的那种宏大叙事,他画的那些山落村舍和人物,完全是从中国古代泼墨大写意中脱胎出来的。包括他写南方的画,充满了节制和规则。画人物敢用焦墨,也敢用水墨,还敢于用朱砂去勾面孔,他敢于这样刻画人物。现在的画家把人物画得平淡,俗气。所以我曾经在美术家们的一个会上说,石鲁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对于艺术家来说,名分呀那些东西都是过眼烟云,艺术上的探索才是长久的。我发觉任何的艺术都是相通的,画人物不是像不像,他是把人物里活的东西、精神的东西提出来,技巧都是次要的。现在的中国文联主席孙家正他说任何艺术都不是技术,它是激情的产物。我给《最后一个匈奴》修订版插了二十幅图,给《最后的民间》插了二十四幅图,最近又给《大平原》插了四十幅图,现在叫读图时代,对读者的阅读也许有帮助吧。我还有个宏伟的想法,等我老了,和一个朋友,开车走新疆,哪里有草原有骏马有胡杨树,哪里风景好了,我们就在哪里停下,他照相,我画画,走上三个月回来,把作品汇集起来,去上海组织个拍卖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