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 我把每一件作品都当作写给人类的遗嘱(第6/8页)
去年中秋节,朋友们为我在西安举办了个书画展。我在开幕式上说,我觉得西安这座城市,待我真是不薄,给我饭吃,给我衣穿,给我这么多高贵的朋友,还容忍我提着一支秃笔,四处涂鸦。
我干什么事都没有功利的目的。我到西安高新区,他们所有的成功的企业家,都给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就是干事要是首先想到钱,事也干不大,钱也挣不来,你把事干好了,钱就是事情带来的一件副产品。我也是这样一个思想。包括写作《大平原》,在那儿拼命地写着写着,刚写完就中风倒下了,口鼻眼就斜了,后来去医院住了十八天,才矫正过来。为了啥,也是对文学的一种热爱吧,觉得自己要干这个事,要把它干得最好。包括绘画和书法,我就是一种热爱,实际上跟经济没有关系。我的书画大部分都送朋友了,有些也卖点钱吧。我这人面情软,朋友来,或者谁给我戴顶高帽子,什么就都送人了。我家里存不住好东西,像那些雕塑呀、茶叶烟酒呀,我都送人了,我也觉得很快乐。你送给别人以后,别人快乐,你也快乐。别人要是有力量,他失去一点是无所谓的,但要是他没有力量,你把他的东西索取了,尽管你变得有钱了,我总觉得因为你的原因,而让另外一个人受了窘迫,你心灵也不会那么安宁的。我相信所有伟大的艺术品,都是艺术家对这个艺术门类的热爱而产生出来的。泰戈尔说过,鸟儿在飞翔的时候,翅膀上一旦挂着黄金,它就飞不起来了。
黎峰:你对作家书画现象的看法?
高建群:我赞成每个人都把路子走得宽广一些,不要说我是个作家,我获得过这奖那奖,很风光,每年还出两次国啥的,这些都是次要的。苏东坡说过一句话,天生一物为竞一物之用,这话是说,老天生下你这个人就派给你用途了,你就老老实实把你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样你才能对得起老天。所以想画画、想摄影你就去。上次凤凰卫视的台长来了,我还开玩笑说,要是我会说普通话,我就去你们那里开个讲堂去。我去年春节在他们那儿讲过一次,应该是中国作家第一个在凤凰卫视大讲堂讲课的(后来我又推荐湖南作家韩少功去讲农耕文化),原来想的名字是《中华文化中的胡羯之血》,这是陈寅恪先生的话,他说李唐王朝的身上有胡羯之血,后来他们嫌这个名字不通俗,改作叫《游牧文化与中华文明》,讲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文明靠两条腿走路,一个是农耕文明,它是主体,一个是游牧文明,它在长城以外,然后每当农耕文明为主体的中华文明难以为继的时候,游牧民族的马蹄便越过长城线,呼啸而来,从而给中华文明以新的胡羯之血。所以我涉及了很多的领域,不断地在学习。向政治家学习,政治家里面有很多优秀的人,他们的智慧文化人达不到。向企业家学习,就说是钱能飘进人家李总、刘总的口袋,飘不到咱的口袋,它有它飘的理由。向书法家学习,向画家们学习。我总是愿意让人家展示自己,我做一个接受者,实际上我虽然很低调,但我是最大的受惠者。别人可能像一个陀螺一样,在旋转中把自己的能量耗尽了,我在接受中获得了你们的能量,变得更强大了。
黎峰:我还想到一个事,就是仙逝的路遥和京夫。两位都是你的朋友,也是我敬重的作家。路遥先生的生存困境我也只是从报刊上知道了一些。而京夫先生去世,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所以对他的情况就更为感性一些。他也算得上是个名作家了,也算得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了。可是,中国现行的稿费,并不能帮助他改变他的生活贫困。所以,我就在想,要是他们生前能创作一些书画该有多好呀。最起码,也能改变一下他们生存的境遇。
高建群:京夫人品很好,是个老实人,可能就《八里情仇》挣了点钱。大家常说路遥活到现在,不要说写字画画了,就是到处露个脸,红包钱都不少了。他死的时候,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很多外债。他装修完房子,就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坐火车去延安,刚下火车人就不行了,进了医院。最后说是装修房子还欠了人家五千元钱。《平凡的世界》他拿了三万元稿费,稿费还没到,他就预支了一万五给女儿买了架钢琴,剩下的钱可能还不够他写这部书的烟钱。
黎峰:我觉得路遥他一生其实活得很苦闷的。写作是个熬人心血的事,特别是在上部作品完成下部作品没开始的时候,或者是某部作品进行不下去的那段时间其实是很苦闷的,需要一个排解的。琴棋书画它其实也是调节作家身心的最好一个方式。
高建群:路遥的苦闷是没有打开自己。你看篮球运动员上场以后都说“打开、打开”,演员一上舞台都说“放松、放松”,路遥他始终没有打开自己,像是一个猛兽一样,面对着四面的敌人,随时准备主动出击或者迎接挑战,活得很辛苦。而且他在西安生活了十二三年,他始终没有融入这种农耕文化,始终对西安这个大都市充满了一种内心惧怕,他晚上睡觉都担心自己睡着以后,被人从床上抬着撂到城墙外面了。这是一个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之间的矛盾,有的人就处理得很好,他是陕北来的,很大气的,能容纳万物,他又善于学习,他又低调,所以很厉害的呀,他又吸收了西安儒家文化的优点,所以他在这里如鱼得水,该大气时候他能很大气,该低调的时候他又很低调。路遥要是不去世的话,也许他能学会,也许他还是学不会面对世界和问题。哎呀,现在想起来……他有点外罗圈腿,磨得鞋跟一边高一边低,他经常穿个烂皮鞋,背个烂包包,走起路来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往前顶,征服世界的派头。他崇拜斯巴达克斯,要做世界的征服者。
黎峰:路遥的书法怎么样?
高建群:他的字写得还不错,他给我写过五个字“遇事不惊乍”,算是书法。要是他写,也许在经济上不会这么狼狈。
性描写也有一个大奥秘
黎峰:读你的《最后一个匈奴》让我觉得,整个作品的情绪既有唐朝边塞诗人的粗犷豪迈,又有美国西部片中的风情,比如作品中对那些女性,对酸曲的描写。你把性书写得炽烈狂野、干干净净,又很简洁,我还在你的《胡马北风大漠传》里看到书中配了很多裸女在沙漠的图片。性的描写似乎是陕西几位大作家不能绕开的话题,也是我们这些后来者不太能正确处理的问题。你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