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6/14页)

三日细雨,二日晴朗

门前停云寂寞

院里飘满微凉

秋深了

家居的日子又临了

古朴的居室宽敞大方

祖父的肖像挂在壁上

帘子很旧,但干干净净

屋里屋外都已打扫

几把竹椅还摆在老地方

仿佛去年回家时的模样

父亲,家居的日子多快乐

再让我邀二、三知己

酒约黄昏

纳着晚凉

闲话好时光

——《家居》

《家居》创作于1985年春天,描绘出一派温和恬静的乡村生活景象,居室古朴而宽敞大方,壁上挂着祖父的肖像,“帘子很旧,但干干净净”,屋里屋外都已打扫干净,竹椅无言,像个多年老友。

在对环境的描绘结束之后,“人”出现了,最后一节,诗人忍不住内心的欢愉,告诉父亲自己家居的日子的快乐,并希望能“邀二、三知己,酒约黄昏,纳着晚凉,闲话好时光”,那是多么惬意的人生!

从《家居》一诗,可以看到柏桦对闲适生活的向往。诗歌中的“我”,如同一个饱含闲情逸致的老乡绅,举止优雅得体,品位高洁,沉湎于怀念与冥想,对有情调的生活情有独钟。有意思的是,诗人在向人倾诉自己内心的欢乐时,选取的是“父亲”,而不是“母亲”,这是否说明了当年的“下午情结”仍没有完全消弭?

体现出诗人“不第仕子或前朝遗老的形象”的诗歌代表作无疑是作于1986年春天的《在清朝》,如果你在清晨或者静夜里轻读,那种闲适优雅又带着一点厌倦的情感会舒展开来,弥漫整个房间:

在清朝

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

牛羊无事,百姓下棋

科举也大公无私

货币两地不同

有时还用谷物兑换

茶叶、丝、瓷器

在清朝

山水画臻于完美

纸张泛滥,风筝遍地

灯笼得了要领

一座座庙宇向南

财富似乎过分

在清朝

诗人不事营生、爱面子

饮酒落花,风和日丽

池塘的水很肥

二只鸭子迎风游泳

风马牛不相及

在清朝

一个人梦见一个人

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

而朝廷增设军机处

每年选拔长指甲的官吏

在清朝

多胡须和无胡须的人

严于身教,不苟言谈

农村人不愿认字

孩子们敬老

母亲屈从于儿子

在清朝

用款税激励人民

办水利、办学校、办祠堂

编印书籍、整理地方志

建筑弄得古香古色

在清朝

哲学如雨,科学不能适应

有一个人朝三暮四

无端端的着急

愤怒成为他毕生的事业

他于一八四0年死去

据说《在清朝》的写作灵感和内容来自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每一段内容都可以在《美国与中国》中找到对应,我没有读过该书,无法探讨书与诗之间的关系,我只想在自己的理解基础上谈谈我对这首诗的看法。

前三节,诗人写到下棋、放风筝、祭祀、饮酒、看花、做梦等等,与此对应的事物是牛羊、茶叶、丝、瓷器、山水画、纸张、风筝、灯笼、庙宇、诗人、风和日丽。一幅幅民俗风情画卷,在读者面前次第展开,让人内心宁静。据柏桦说,这首诗歌里的“清朝”,其实是指他生活的成都,在清朝就是在成都。的确,成都作为一个极为适合休闲和居住的城市,它有一种闲散、慵懒的气质,各种“风马牛不相及”事物自然存在,互不干涉,这样的生活,正好是柏桦的内心理想。

从第四节开始,气氛有所改变,物质在介入,笔触也有先前的自然环境转向人与社会,于是出现了极富社会责任感的太史公、威严的朝廷、军机处、官吏,以及敬老、税款、编书、修水利、办学校、办祠堂、编印书籍、整理地方志、朝三暮四又愤怒至死的人……前面着意描述的清闲幽雅的氛围的浓度被这些具有政治和生活上的严肃态度冲淡。第4-6节紧锣密鼓的“创业”,展示出一种欣欣向荣的向上态度之后,最后一节笔锋一转:“在清朝/哲学如雨,科学不能适应/有一个人朝三暮四/无端端的着急/愤怒成为他毕生的事业/他于一八四0年死去”。就像一个人终将老去,一个时代也逐渐走向了尾声,在哲学和科学上,这个曾经的“老大”已经步履蹒跚,越来越跟不上形势,所有人都陷入某中颓废的情绪。这个时候,诗人使用了一种反讽的口吻谈到了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爱国者,他“朝三暮四,无端端的着急”,而这些毫无用处,于是他能够做的只有愤怒,最终于1840年死去。

这个人是谁呢?我没看到柏桦的相关说明。据我猜想,可能是指林则徐或者龚自珍。说是前者,是因为1840年是清朝近300年统治中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一年,震惊世界的鸦片战争爆发,从这一年开始,中国的国家形态开始改变,由封建国家逐步变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但林则徐不是1840年去世,而是1850年去世的,这又如何解释呢?也许柏桦此处不是指身体的消逝,而是指林则徐所代表的某种坚决的自强的品质,正是从鸦片战争开始,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华民族陷入屈辱和抗争并存的漫长历程。

关于“他”是龚自珍的猜想,则主要是因为龚的去世时间与1840年及其相近(去世于1841年),他的文学与思想经历与诗歌中的“有一个人朝三暮四/无端端的着急/愤怒成为他毕生的事业”相似。龚自珍自幼熟习国学,想走仕途,但屡屡受挫,好不容易当了个小官,又因社会日益混乱,政治腐败,经济衰退,便“着急”起来,弃绝考据训诂之学,转而致力于经世之务,希望通过改革和变法,恢复强国之梦。这一意愿,那首“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体现得淋漓尽致。十年后,又因这一理想无法实现而辞职;辞职之后,却仍安闲不下来,照样关注世事以及国家的前途,如同他笔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中的落红。这些转变,的确有一点“朝三暮四”。当然,这里的“朝三暮四”边费贬义,而是一种调皮的表达。

诗中出现的“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的人又是谁呢?是指林则徐、龚自珍还是另有其人?考虑到这个人在诗歌气氛转折的第四节出现,不知道是不是指明清交替期间的顾炎武或黄宗曦、张岱、冒辟疆?如果真要从这四个人之中挑选一个,张岱的可性最大。顾炎武和黄宗曦一生奔波,为反清复明矢志不改,显得有些“暴烈”,而张岱也赞成反清复明,最终寄情山水,写《夜航船》、《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著作,消极生活,其人其文非常切合“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形象。当然,冒辟疆的可能性也很大,他不仅人生经历与张岱甚为相似,才华亦极为突出,柏桦对冒辟疆也情有独钟,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描述了他与董小苑缠绵悱恻的爱情生活,柏桦的长诗《水绘仙侣》写的就是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这只是我的臆测,这人到底是谁,只有柏桦本人才知道了。好在我们即使不追究这一点,只把这个人当作一个有理想追求但又不乏闲情逸志的文人,也不影响我们理解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