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7/14页)
《在清朝》写的是大题材,但运用的笔调却十分闲散和节制,毫无诗歌结尾时所要表现的那种“愤怒”和剑拔弩张的感觉,突出的只是对美好往事的客观追忆与怀念。然而,如果我们反过来思考,对美好往事的怀念不正意味着对当前现状的不满吗?
从柏桦的随笔《日日新与望气》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清朝》的初稿与目前的模样小有区别。这首诗,曾在欧阳江河、付维等人的建议下进行过改动:
欧阳江河改动过我《黄昏》第二节及《在清朝》第一节第二行一个十分重要的词,我原诗为“安闲的理想越来越深”,他改为“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把“安闲”变为名词来用,与后面的名词“理想”作一个并置,这简直是脱胎换骨手段,妙不可言。付维也改动过《在清朝》其中一行,我原诗为“夜读太史公,清晨捕鱼”,他改为“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注意到意象的趋近而不是意象的分离;他还改动过《望气的人》中一个突破全诗意义的词汇,我本来是“一个干枯的道士沉默”,他试探着问我:“道士改为导师可能会好些吧。”他话音刚落,我即醒悟过来,当场就确定用“导师”换掉“道士”。时至今日,我仍旧认为诗人之间相互空谈技术,还不如直接动手改正一首诗中存在的问题。最好的修改是在他人自身的诗歌系统中进行的(这是最有益的技巧锻炼,同时也学到了别人的诗艺),而不是把自己的系统强加于别人的系统;最好的修改不是偷梁换柱的修改,是实事求是的修改,是协助对方忠实于对方。
这除了证明诗人之间的崇高友情,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些优秀的诗人对文字的严肃态度。我曾经和柏桦通过数十封邮件,经常互换文章,我发现,柏桦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经过精雕细琢,一句话,一个词,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标点,他都认真仔细,毫不放松。因此,我的邮箱中,也就常常出现“柏桦寄稿”、“柏桦寄修改稿”、“对不起,三寄”、“又有改动,惟有再寄”之类的邮件标题。每一次打开邮箱,看到这些标题,内心升腾起的,惟有“敬佩”二字。
六
尽管《在清朝》弥漫着闲逸、慵懒之气,但这仅仅是柏桦作品的一个向度,在另一些作品中,诗人仍然保持着对社会的关注,责任心并未磨灭。事实上,柏桦的作品从来就没有缺乏过对生活的严肃思考,他的作品无论是尖锐、诙谐还是平静,探询的都是生存的本质。而且时有发人深省的警句,如《夏天还很远》中的“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现实》中有意模糊鲁迅与林语堂更是发人深省:
这是温和,不是温和的修辞学
这是厌烦,厌烦本身
呵,前途、阅读、转身
一切都是慢的
长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
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正如前文所说,柏桦的诗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非常慢,另一部分非常快,像《冬日的男孩》、《琼斯敦》、《表达》、《幸福》等,都是“快”诗,而《在清朝》、《现实》、《望气的人》等则是“慢”诗。《现实》中有两个地方直接写到“慢”:“一切都是慢的”、“速度应该省掉”。还有一个地方是隐晦的“慢”,那就是最后一句“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鲁迅给我们的印象,无疑是泼辣而坚硬的,是“快”,而林语堂提倡闲适,有节制的生活方式,是“慢”的典型。而在柏桦看来,鲁迅的“快”与林语堂的“慢”,鲁迅的“先进”与林语堂的“落后”,并不那么容易区分,有时候它们甚至是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有的人的生活中,冬天也和春天一样暖和,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比如流浪者,即使是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的心也仍停留于冬天的寒冷之中。《现实》这首诗的好,就好在它辨证地看到了生活与心灵的“快”与“慢”,所以诗人不功利,不追逐,以一种温和的心态享受生活,但与此同时,灵魂深处对世事洞若观火。无疑,这非常符合柏桦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
诗歌质量的优劣可分三个层次:“有句无篇”、“有篇无句”、“有句有篇”。顾名思义,“有句无篇”是指一首诗歌中,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好句子,但整首诗不是不知所云就是庸俗透顶,汪国真是一个十分著名的典型;“有篇无句”的诗歌虽然没有什么好句子,但整首诗浑然一体,不能拆散。“有篇无句”的诗歌是成功的,我们至少可以给它打上及格的分数。而最高层次的诗歌是“有句有篇”,既见树木又见森林,《现实》达到了这一高度。
柏桦另有一首诗,叫《衰老经》:
疲倦还疲倦得不够
人在过冬
一所房间外面
铁路黯淡的灯火,在远方
远方,远方人呕吐掉青春
并有趣地拿着绳子
啊,我得感谢你们
我认识了时光
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
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
这首诗与《现实》有着类似的背景,疲倦的语调、对季节的辨证、黑夜般黯淡的底色。特别是结尾句式,如出一辙。
应该说,单独看,两首诗都很优秀,但如果将它们对比着阅读,你会产生一种“重复”的感觉。两首诗的开头和结尾甚至可以互换。如果你一开始读到的不是原作,而是下面这首“诗”,也许你同样会佩服不已:
疲倦还疲倦得不够
人在过冬
呵,前途、阅读、转身
一切都是慢的
长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
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
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
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
经过这样的调换,诗歌失去什么了吗?没有。我甚至觉得它比原诗更天然,更有韵味。诗歌一开始就指出季节的寒冷,人很疲倦,因此“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既然如此寒冷而疲倦,那么自然而然,长夜里,没有必要去劳动(收割),速度可以放慢。然而值得警惕的是,冬天很漫长,不像夏日那么短暂,长时间(整整三周)“陷在集体里”,除了变得懒散,又还能获得什么呢?
这样的解读,同样自成一格;这样一首“诗歌”,同样在外表的闲适中暗含焦躁的反思。
为什么不同的诗,有的词句可以互换呢?我只能如此设想:《现实》与《衰老经》可能创作于同一时期,写完其中的某一首之后的几个月内,诗人脑子里仍保存着某些深刻的印象,因此,当他再下笔时,句式或内涵的重复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