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8/15页)

因此,韩东认为诗歌写作的重心还是应该回归到语言方面,无论用哪一种语言写作,真正的优秀诗歌是自足的,无法转译的。而现在的问题是,由于过于渴望被理解和认同,中国诗人们的重心产生了偏离。“一些诗人着力于意思、意义、意象这些可供嫁接再造的因素的经营,而更加细腻和微妙的语言层面却被忽略和排斥。”有感于当前这种“畸形”的现象,韩东宣布修正二十年前“诗到语言为止”的说法,将其具体为“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为了强调作为一个当代写作者的身份以及对现实的关注,韩东在发言的最后一刻,将“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的提法再度细化为“中国当代诗歌到现实汉语为止”。

由此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韩东一直没有放弃对诗歌的思考,而正是这种思考,进一步巩固了韩东的诗人身份。当然,在普遍追求与西方接轨的当下,这份苦心到底受到了多少人的重视,就值得怀疑了。

1994年创作的《甲乙》是韩东继80年代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之后引起广泛争议的一首诗歌:

甲乙二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不止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学会

五岁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六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为叙述的完整起见还必须指出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甲乙》写的是两个人做爱结束后下床的过程,短短的几个动作,被诗人拆散、分解。自始至终,诗歌都在描述,非常耐心,也非常客观,有时候一些联想会旁逸斜出,比如在叙述了左眼和右眼所看到的场景之后,突然加上一句说明:“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比如在系鞋带的时候,思绪突然延伸到童年和老年。整首诗像一个写实的电视短片,不仅事物和数据真实而精密,而且连标题都用剧本所习惯的手法——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角色,常常用“甲”和“乙”代替。

这首诗被一些论者认为是韩东90年代非常重要的作品。柏桦在《当代诗歌写作中的主体变异》中认为,《甲乙》是中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身体写作的开篇之作,它预示了90年代大面积以性作为主题的后现代写作的倾向。他通过物、客体、身体、甚至精液为我们展示了后现代主义的复杂性,在《甲乙》里,客体或身体得到了它自身的自由度,对这首诗的阅读可以令我们获得一种令人震惊的复杂性热情。

诗人伊沙则认为,《甲乙》是韩东90年代诗作中最为重要的一首,这首诗的作者具有“从容、可怕的耐心”,诗歌语言“精密度极高”,因此,这首诗不仅体现出一个“优秀的韩东”,还证明了一个“重要的韩东”。

诗人沈浩波在2000年8月举行的衡山诗会上更断言,《甲乙》是韩东90年代唯一成功的诗歌作品。沈浩波认为,80年代的《有关大雁塔》等一系列作品,使韩东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诗人,但作为一个先锋诗人,韩东真正出类拔萃的文本以及真正具备先锋性的文本并不多,直到《甲乙》的出现,韩东写作的意义才被落实下来。韩东在80年代就提出“诗到语言为止”的口号,但那个时候,韩东的诗歌在语言上的探索之路没能走多远,并没有做到“诗到语言为止”,只有到了90年代的《甲乙》才算是完全验证了“诗到语言为止”,《甲乙》是直接用语言构成诗的典范写作,它“使韩东真正成了一个好的诗人”。

沈浩波独尊《甲乙》而贬低韩东的其他作品,引起了韩东和一些诗人的反驳。几个月后,网络上掀起了气氛热烈的“沈韩之争”,大量有影响的诗人“参战”,成为新世纪诗坛一景。

对于上述几位诗人的意见,我不敢完全苟同,诚然,《甲乙》有其艺术上的探索,它冷静、客观、讲究细节,有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可以算是优秀之作,但远远称不上最好。从另一个角度说,它显得直白,叙述上有些刻意。有论者认为《甲乙》的优势——运用了电影的多视角手法——正好是招致“枯燥”的根源,也许那个评论家看上了《甲乙》中无处不在的细节,甚至还可能认为这首诗因为有大量细节的存在而生动,事实上,正好是这种外在的“生动”伤害了这首诗,使其显得饶舌和枯燥——把什么都写清楚了,那已经不是一首诗,而是一篇说明文。同是创作于90年代的作品,我更喜欢《在深圳的路灯下》:

在深圳的路灯下她有多么好听的名字

“夜莺”,有多么激动人心的买卖

身体的贸易

动物中唯有这一种拥有裸体

被剥出,像煮硬的鸡蛋,光滑

嫖妓者:我的堕落不是孤独的

我的罪恶也很轻微

她引领着一条地狱的河流

黑浪就来将我温柔地覆盖

那坐台女今晚和她的杯子在一起

杯子空了,她没有客人

杯子空了,就是空虚来临

她需要暗红色的美酒和另一种液体

让我来将它们注满,照顾她的生意

让我把我的钱花在罪恶上

不要阻挡,也不要害怕

灯光明亮,犹如一堆碎玻璃

让我将她领离大堂

我欣赏她编织的谎言

理解了她的冷淡

我尤其尊重她对金钱的要求

我敏感的心还注意到